贤良寺里,李鸿章静静地听完凌天锡的说法,忽地说道:“公望,这绝不是你的主意。说吧,是谁的韬略?”
凌天锡讪讪笑道:“中堂果然目光如炬,这主意还真不是我想到的,全是赵衡的首尾。”
“荣仲华知否?”
“荣中堂已点头了,只等咱们发动。”
李鸿章拍案而起,大喝一声:“人才啊人才……”
凌天锡见他激动,连忙上去搀扶了一把:“中堂千万不要激动,以免伤了身体。”“
“老夫怎么就没有早点遇见这种人呢?”李鸿章喃喃自语,“此子翻云覆雨、计谋百出,这招釜底抽薪,手段比起盛杏荪亦不逞多让,可他才多大年纪?”
凌天锡脸一红:“杏荪兄五十六,属下四十三,赵衡才二十六……”
“二十六啊,我今年要能是六十二岁该多好……”李鸿章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隐约还咳嗽了好几下,“可惜,我已经七十七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夫已捱过了七十三,八十四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中堂万不要这么说,您老身体康健,必定长命百岁。”
“那不成了妖孽?”李鸿章自嘲地笑笑,“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开平这事。公望,你真以为只一个开平局总办的位置便让我这么欢喜么?又或者,提出一个可转股债券便能让我青睐有加?大错特错矣。”
“属下愚钝,请中堂点拨。”
“开平虽然重要,但张翼毕竟还不能一手遮天,老夫要办他,早就可以办了。可转股债券,名头虽然新颖,老夫出洋的时候却也听说过。”李鸿章摇摇头,“这些都不是最要紧。最要紧的,是此子提出来的工业体系。”
“工业体系?”凌天锡依稀记得,赵衡在《列强战略》中提到过好几次,稍一提醒,便有了印象。
“我们原来办实业,东一榔头、西一锤子,从没有一整套想法,只想着遍地开花,每个地方都弄上一点,好像这样便各地兴旺了。( 手、打。吧更新超快)其实没有全盘考虑,人力物力大大分散、水平良莠不齐,大谬也。北洋也建机器局、金陵也建机器局、上海还有制造局……大清十八行省,差不多每省都搞了机器局吧?可人家普鲁士多少兵工厂呢?就克虏伯一家!论这点张南皮比我强,在武昌三镇办了汉阳铁厂、汉阳兵工厂、在大冶、萍乡开矿,一条龙自成体系。”
“中堂的意思是?”凌天锡本想引用赵衡提出的“重复建设”这个名词,后来一想这不是指责李中堂没远见么,只好闭口不言。
“唐山的基础其实比汉阳更好,汉阳、大冶、萍乡之间距离遥远、交通困难,唐山则不然,就近有煤、铁,通铁路、离海近,还可以自建码头,更有长芦的盐,就是塘沽的造船厂也距离不远。你想想,多好的地方?像北洋机器局根本就不应该设在天津,直接设在唐山即可……如果当初一心一意发展,无论是机械、钢铁、化工、船运、军火,全都可以上马,哪里只会是现在一个煤矿的局面?老夫这两年静下心来,总在琢磨三十年来办的事情,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所以然。直到出洋会见普鲁士俾斯麦首相,亲眼看见德国人在鲁尔一处聚集了大量企业后我才明白。”李鸿章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早就弄明白的道理,曾文忠(曾国藩)和老夫当初怎么就没想明白呢?都说张南皮迂阔,但起码弄了汉、冶、萍,老夫,唉……”
“中堂的意思,我应该支持办化工?”
李鸿章眸子里精光一闪:“听说你有个侄子在日本学化工?”
“是,嫡亲的侄儿,叫凌云霜,半年前刚刚从日本学成归来。前段时间一直说要办实业,还要特许权,我一直拦着不肯。小侄认识赵衡之后,这两天被撺掇去了开平一趟,心思又起来了。”
李鸿章用手杖敲了敲地面,说道:“好事,好事,该办,该办。”
凌天锡脸一红:“那卑职回去后就放行。”
“公望,你跟着我也二十多年了,为人处事要圆滑自然不错,但办事决不能畏首畏尾,要拿出魄力来,以免小儿辈看不起。”李鸿章提点道,“一个张翼算什么?这件事看上去有点捕风捉影,可他这些年来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少么?一点儿都不冤枉他。像这样的官儿,年轻时倒在老夫手里的何止上百个?我参翁祖庚(翁同书的字,翁同龢之兄)的时候,也就三十几岁。这件事,赵文远不但给你想好了法子,还给你在荣仲华那里疏通了门道,再办不成,你也别干了,老夫丢不起那人。”
这话说的有点重了,好在凌天锡一贯对李鸿章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也没太多想法,只在心底狂汗:合着我这二十年白活了,还好刚才赵衡要走时拦住了他,真要让这小子在李中堂面前进几句“谗言”,现在还不被骂个狗血淋头?
冷不防李鸿章冒出一句:“你儿子快从天津武备学堂毕业了吧?”
“中堂记性真好,犬子今年八月间毕业。”
“学什么科目?多大年纪?”
“炮科。犬子云霁比云霜小两岁,今年二十一,原打算毕业后送去德国深造的。”
“先不必着急去。”李鸿章顿了一顿,补充道,“也不是说不去,缓几年再去。”
“是,中堂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凌天锡感到奇怪,李鸿章怎么突然提到自己儿子,而且还关心起留学的事情来。
“毕业后先去赵衡手下历练一些,然后放洋不迟。”李鸿章板着指头数了一下,“再过几个月,武卫中军就要会操,从荣仲华的任命来看,赵衡那个先锋队免不了要扩张,正好过去任职。当然,先不要着急,看看赵衡练兵的成色再定。”
“中堂的意思我能明白。”凌天锡大吃一惊,这是李鸿章要下大力气笼络赵衡了,“可这样会不会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我侄儿与他合作办厂,儿子再去他手下当差,荣中堂若是知晓,只怕坐立不安,会不会以为中堂想……”
后面几个字当然就是“挖墙脚”了,哪晓得李鸿章一点都不着急,反倒说:“我越看重他,荣仲华那里便愈能用他,此子将来的前途也能愈加广阔,这才是相得益彰的道理。这次荣仲华能卖老夫这么大一份情面,实在感激不尽,事情办妥后你务必要去谢他一次。”
听到这里,凌天锡突然笑了,把赵衡所说的“荣禄投资十万两可转股债券”的建议说了一通。李鸿章亦嘉许道:“这办法真不错,可谓公私两便,里外皆活。我也投十万两吧,给你们撑起台面。”
“如此多谢中堂了。”
“等你们化工实业办起来后,老夫会再入股,想好办什么了么?”
“初步有了想法,精盐就是其中之一,煤炭、电力依靠开平供应,盐依靠长芦供应……”
“长芦的盐不好拿吧?”
“又是赵衡想出来的办法,说每年给朝廷报效三万两,每年递增一成,豁免盐课与厘金流转,承诺精盐定价三倍于粗盐,以免冲击盐政。”
李鸿章很满意,交代道:“产业的事情,你要多听听赵衡的意见,别不服气,他的格局比你要大,办法也比你多。开平局务将来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就照荣仲华的意思办吧。”
“中堂……”凌天锡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卑职二十余年鞍前马后,一贯唯您马首是瞻,绝没有改换门庭的念头,请中堂明察!”
“公望啊,起来起来,就是因为我信任你,才这么对你说。”李鸿章说到这里,居然老泪纵横,“我年纪差不多了,过一天就少一天。北洋的衣钵却实在是找不到人:杏荪为人干练,却失于自私;务山(周馥的字)处世灵活,身体却实在太弱,年纪也大了;你为人可靠,格局与魄力却不够;辑之(周学熙的字)虽然年轻有为,但不够狠辣;经方才具平庸,自保尚嫌不足……其他看来看去,实在没合适人。本还有合适的,没想到却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提也罢。”
说到这里,李鸿章尤有余怒,连连以杖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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