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月下之盟(中)
听柳回雪说他是为“求取报酬”而来,云歌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无弹出广告小说 自嘲地笑笑:“柳公子这是抬举我了。”自己不过是一介舞女的身份,能帮得到他什么?柳回雪却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云歌裣衽又拜:“但有我能做的,无不从命。”
先做了令他安心的许诺,再小心地探问:“究竟是什么事?……愿闻其详。”
柳回雪见她虽然是应承了,但面露难色,多半是见自己说得过于郑重其事,反而怕了。就先挑了个不那么紧要的话题:“湖阳的王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瞒你,白川用尽解数,居然一点消息都探查不到,所以只能请姑娘你亲口告知。”储君依照云歌的嘱咐逃到了白川,身上又带着她的亲笔信,这事来问云歌,总归是不错的。
想不到连云歌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的所知,也不过一半事实,一半猜测。”
“殿下到我这里,已经满身是血,一进门就昏倒了。”云歌想起当日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重重地一叹,“我又藏不住他——”望了一眼柳回雪,见他已会意地颔首。湖阳储君失掉了左手,腕间嵌着一只铁钩,这特征实在太过明显,没法伪装。所以云歌只能送他渡江离开了湖阳,又扯着他的耳朵、交待他去找白川柳。
“我想着,他见了你,告知望江对白川的企图,以公子你的眼光,应当不至于想着偏安苟全、独善其身。……应该能容得下他。”
“他却什么都没说。”
“……啊?”云歌的惊讶之色,绝不是装的。
柳回雪苦笑:“我也料不到,以他那样的身份,居然还有那么重的防人之心。”虽说武艺极高,但其他的地方怎么看都还是小孩子,既说不清楚话,也不肯信任他人。
云歌沉默了一会:“难道他也不知内情么?……当时情势紧迫,我也没空听他细说。只知道二月初一,望江来了一封国书,陛下因此急召三位老臣入宫,商议了整整一宿。次日就命令殿下,要他随着来访的那位使节一同返回望江。又点了上万精兵,以他为将。”
“这是以他为质?”单是遣质子去往望江,也就罢了,又带上一支声势颇浩大的军队,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如此吧。”
“他不肯,就逃了?”柳回雪微微皱眉。
“哪有这么胡闹。是那望江的来使欺人太甚。刚过了两国的交界处,就逼他以臣属觐见宗主的礼节跪拜。又要把他带着的兵士全部收归望江。——我们湖阳,什么时候成了他望江的属国了?殿下自然不肯——”
柳回雪猛地动容:“——湖阳与望江竟起了战事?”这可不是少年间的胡乱打斗,而是战甲对刀兵,铁马对金戈。
是两国之间的交战。
拍案而起的惊诧,却只换回了云歌的淡淡苦笑:“……哪有什么战事。”
“望江早已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埋了伏兵。——依我看,他们是做足了准备,若湖阳肯乖乖听命也就罢了,若有违抗,就地屠杀殆尽。”云歌说着,愈觉凄然。眼眸轻转,避开了柳回雪的目光。“还是他们拼了命护着殿下,他才得以从数十万大军的包围里逃出生天。而湖阳的精锐,就此消失得无声无息。——怎么,公子此来,是否在白江上看见了浮尸千里,血染长河?”
柳回雪不由回想起船行白江之上、触目所及的那片水面,浸在落日余晖里,尽染金红。
——那真的只是霞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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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二月初一说起。
先是望江的国书秘密递进湖阳宫里,言说“正值嘉时,愿与湖阳之主前赴白川共尝冬鱼”。
每年的二月确实是白川冬鱼上桌的季节,但如此正式的一封文书,显然不是简单地邀请湖阳国主到白川去郊游和猎食而已,它真正的意思是——“今年二月,请湖阳与我望江一同出兵,攻占白川,如何?”
书信传到了湖阳王宫,就掀起了争论。国君只召了三位重臣入宫密议,却得了三种不同的见解。一说望江势大,不敢不从;一说即便顺利拿下了白川,好处肯定也全让望江占了,湖阳做的不过是无用之功,不如婉言回绝;还有一人甚至建议,不如向望江对岸的天丰求助,看看天丰有什么打算,再做决断……持什么观点的都有。但因为湖阳和白川两国是敌非友,竟没人提及该不该向白川示警,更不必说,联合白川一起去对付望江。
国君斟酌了一夜,还是决定依从望江之命。
既是怀着偏安的心思,也觉得以己之力,无从反抗。甚至,见到素来交恶的白川即将大难临头,还隐隐生出些欢喜的意味。
落井下石,再容易不过。
如此回复了来使,不料想对方得寸进尺地提出,“素闻湖阳的储君殿下武艺高强、勇猛善战,我主向往已久。乞盼藉此良机,拜殿下为将,率领湖阳精锐与我主会猎于白江。”又要一国的储君亲往望江。湖阳之主明知道这是取其为质的意思,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或许是存了侥幸的心理,竟想不到以他的年少心性,必定是要生出祸乱的。
两人这夜里一番推敲,就把实情猜了个十之八|九。云歌冷冷一哂:“肉食者鄙,这话说得果然不错。望江军力鼎盛,湖阳贫瘠积弱,本就不堪与之为敌。若是再任由望江吞了白川,两片土地正巧把湖阳夹在中间,哪里还有湖阳的活路?”柳回雪倒笑了:“这就是唇亡齿寒的道理。”
云歌望着他,一双星眸莹莹闪动:“如此说来,你我算是同病相怜。”
柳回雪又笑:“但还是逃不出各为其主。”
云歌猛地一惊。
柳回雪见她恍然大悟的模样,亦敛去了笑容:“云歌姑娘,我既答允了你,也答允了你们的那位殿下,要护他平安周全,自当尽力。我并非不守信的人。但是,我只说过要保他性命无忧,却不能保他安然归还湖阳。——那不过是我的祝愿而已。”方才他以薄酒祭天地、赏昙花,许下的心愿。既然只是愿望而非诺言,就未必能够实现。——话说回来,之前云歌许的两个愿望,战乱不兴、花谢无憾,又有哪一个真能化作现实?
且不说战端已经开启。那株昙花开时有美酒瑶琴相映,此时却已悄然无声地凋谢。就连一牙弯月也已西落,再也照不到秃枝残花。
“惭愧得很。云歌姑娘,昔年与你把酒言欢时,我还是孑然一身。但今天,我是替白川说话的。我做下的允诺,也是替白川东宫应许的。既如此,就不能只念着私交,而罔顾我白川的利害。这么说的确深感愧疚,但是……”柳回雪抬眼望向云歌,眸中既有无奈,更有决心,“在下……原本就不是施恩不望报的圣人。”
各为其主。
柳回雪已知晓了云歌的期望。望江丢了质子,湖阳丢了储君,双方却各自隐而不发,想必是各有盘算。望江那边倒容易猜想——上策是将逃走的少年捉回,囚禁终老,既要绝他回国即位的可能,也可以顺带牵制湖阳的国主。中策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是湖阳那边也透不出一点消息,这就有些怪异。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放弃了他们的储君。
而她是希望柳回雪助他回国即位。
至此,柳回雪也只能把话摊明白:于白川有害而无利的事情,我不肯做。
湖阳已经没了动静,竟要他白川独力抵抗望江的大军,再顺便把逃难的储君扶上湖阳主位?这样的事,即便柳回雪能做到,也不情愿。
淡淡地笑:“依我看,东宫多养一张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若他甘愿如此,那我就养着他。别的不说,至少可以保他不被望江害了性命。”云歌凄然摇头:“可他必定是不愿意的……临别时,就一直叨念着,说他还要回来……”柳回雪于是说道:“那就试着自救如何?——落难的人,必先竭力自救,才有资格恳请他人伸出援手。”
云歌这才明白他话里的真意。
湖阳必须先做些什么。
再次裣衽拜倒。这一次,神情却是淡而肃然的。心中也再无保留。
——既已开口要他帮忙,自己也必须拿出全力。惟有如此,才不辜负他的善意。
盈盈下拜,身段着意放低去,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
抬眼就望进了柳回雪柔和的双眸,见那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一如方才映照昙花的新月。
面前的人随即放柔了声音:“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也懂。湖阳若就此倾覆,白川也不能得幸。但也另有句话,叫做唇齿相依。——云歌姑娘,我此次来,不是为了施舍恩惠,而是为了替白川寻求盟友。”
顿了顿:“湖阳虽折损了一万精锐,但仍有余力。”
“然而……陛下的意图暧昧不明……”
柳回雪苦笑:“你们的陛下那边,我无计可施。”要是他真的狠下心来,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不顾,那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估计都劝不动他。“但是你这里……”
云歌吃惊地睁大眼:“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我所求的报酬,就是要你把你压箱底的私货都拿出来。”她既有声名,又有财帛,更与许多湖阳的权贵私交甚密。若是国君执意躲进深宫不肯出面,那由她来登高一呼,也未尝不可。柳回雪危险地眯起眼:“我素闻湖阳民风勇悍好斗,如今储君殿下被逼流亡,上万儿郎尽遭屠戮,此时此刻,若湖阳的民众还不剽悍一回,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