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问罪(上)
东宫的内殿里……意外地没有人声。无弹出广告小说 侍卫们都被赶到外边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太子殿下更是不见踪影。只有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吵成一片。而国君陛下从鼻子里发出的冷哼声,清晰可闻。语调亦是极缓,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蹦出来。——陛下用这样的声调说话时,就是真的发怒了。
“柳回雪,你还敢回来。”
“……嗯?”面上当然不敢露出明显的疑惑,但柳回雪的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按捺着性子听国君陛下继续:“起先是不知廉耻,没过几天就学会了恃宠生骄,到现在,居然胆子大到了私通敌国!”
“敌国?”柳回雪听得迷迷糊糊的,也弄不清是他自己犯困,还是陛下还没睡醒。“不知廉耻”这四字断语他可以爽快认下,“恃宠生骄”……勉强也算实情,刚才那番不谨慎的言语恰好被陛下听见了,是他自己倒霉。但是最后的这个罪名扣得太离谱,柳回雪想解释都不知道如何入手。
国君见他仍是一脸不明所以,怒极拂袖:“你这两日可是去了湖阳?”
“是。”
“那你还不认罪!”
柳回雪更觉茫然。——这算什么?湖阳和白川的关系虽然不怎么地,但也不至于说成是敌国吧?而且自己前次离家将近七年也没见问罪,这次不过短短两天,就被陛下亲自堵在了东宫门口?仰起了脸:“我何罪之有?”如此不客气地反问回去,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么说……湖阳已经有所行动?
果然,国君怒气冲冲地把一卷文书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罢!”
柳回雪打开揉作一团的锦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正中绘着的凤凰图案。与之前云歌信笺上的一模一样,首尾相衔,张扬而刺目。
旁边寥寥几个大字,写得甚为潦草,落款处湖阳之主的玺印倒是盖得工整。语句半文不白,但意思说得非常明白。
——是湖阳递给白川的战书。
号称湖阳十万大军,不日将临白川城下。统帅三军的自然是资历最重的符将军。既然是正式的宣战,自然需要理由。而对方给出的理由竟然是……白川使人暗中杀害了湖阳储君。
这可不太妙。
柳回雪苦笑,他脑中转过的第一个想法……云歌去找符将军,肯定是要扑空了。其次想到的是,湖阳那少年在官方的说法里已经成了死人。原来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把活人说死,湖阳国君狠得出乎自己意料。再次想到的则是,湖阳这么一出,陛下肯定以为敌军会绕过碧落湖东岸、穿过那条颇险峻的小道而来,要是真的调动军队往东去,可就正好落入望江的圈套。到时望江的战船,面对的就是白江南岸不设防的千里平原。
所谓“声东击西”之计。
湖阳还是选择了站在望江一边。不但欣然吞下望江送来的苦果,还把所有罪过都推到白川头上。
混淆是非,目光短浅,莫过于是。
偏偏自己还想不出什么退敌的良策。——总不能放着湖阳的战书不理。白川的兵力虽略胜一筹,但湖阳的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两国要是真的拼尽全力对上,必将陷于苦战。更不必提一旁虎视眈眈的望江。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只能把最大的希望,放在云歌身上。
柳回雪越想越是纠结。直到国君把他的沉默当成了认罪,下令要廷尉府来拿人,他才想起来还没有为自己辩白。
再听陛下提及他的行程……不但知道他偷走了东宫的红枣马,连夜出奔,就连他把天孙剑当做信物、赠与云歌一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柳回雪吃惊更甚。——自己一直是孤身赶路,星夜兼程,甚至都没在店家歇息过,怎么会被陛下说得就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本来是向云歌致歉的善意举动,到陛下这里就变成了投敌的证据。
居然会被质问得无话可说。看来还是睡得太少、脑子转不过弯的恶果。柳回雪这时候只想先休息片刻,等缓过劲来了大概就能从容应对,但也听说过廷尉府擅长的一种刑求的法子,就是整日整夜地折腾不让睡觉,等人熬到了极限,问什么话都得如实作答。
“陛下,且容我……”
告饶的话都说不完整。白川国君见他明显露出倦色,反而提高了声音:“来人,将他拿下!”
话音刚落,就进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一左一右架起柳回雪就往外拖。……连抓捕他的衙役都备好了么?柳回雪被他们猛地逼出一股怒意,竭力一振双臂,把他们甩脱了少许,直面向国君长身而立:“陛下——”
还没来得及长篇大论地自证清白,殿外已传来了声音:“父王,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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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总算松了口气。
不必回身去看,就知道太子殿下已大步流星地踏进了门里:“父王陛下,我前次已说过了,有我在一日,就保他一日——谁要拿他,必先越过了我再说。谁知道连日里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倒累得您忘了这话。”国君不满地咳嗽一声:“案子既已结了——”
“不,以后都是这话。”
东宫里头沉默了一会。谨致城知道他这是当面让父王下不来台,眼见着一国之君眼里的怒火越积越炽,思索片刻,换成了稍微柔软的语气:“别的事也就罢了……譬如若是指他宫中逾矩,这样的罪过儿臣反驳不了,只有陪着他一块连坐。但说到叛国通敌之举——白川柳决计做不出来。儿臣信他,如同信我自己一般。湖阳的事,还请父王不要再逼问他了。”
“柳回雪在外多年,难道你能保证,他做过的事情你全都知道?”
“我不知道。……然而,他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太子,你可已经想好了?”国君的愤怒转成了低沉而危险的语调,“先是进了一个柳回雪,接着又弄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身份来历不明不说,还整日在宫里胡作非为,愈发不成体统了。照这样下去,你这东宫还算什么?”见谨致城沉默不语,似乎是把话听进去了,于是挥退了闲杂人等,这才继续,“孤这一番话,只说与你听。”嘴上这么说,目光还是冷冷扫了一眼肃立在旁的柳回雪,“太子看上的人,想要也就要了,孤不会因这事与你置气。但是,后院是一回事,朝堂是另一回事,你若分不清楚,就不配做一国之君。”
又顿了顿:“太子莫以为,你今日坐稳了东宫,他日就一定能坐上白川的主位。”
这简直已经是威胁了。
谨致城沉默良久:“父王这番话,儿臣俱已记下了。然而——”刚要说出“已认定了柳回雪”的话,父子争辩的中心人物忽然插了一句:“陛下,都说‘飞鸟尽而良弓藏’,这话说得虽凉薄,回雪倒以为,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若一个人于国于室、都有大危害而无甚用处,就应该不留情地除掉。只是眼下的情势,”沉默片刻,像是侧耳在听窗外的鸟鸣声,“离飞鸟尽、狡兔死,还远得很。不必急在一时。……等到外敌既攘,陛下再来整肃朝纲,回雪必定无所怨怼。”
藏在衣袖里的手,向着太子的方向轻轻地摆了一摆。
意思就是,殿下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通敌之事其实不难解释,但柳回雪听到后面这番私下里的说教,才知道国君只是借题发挥,重点并不在那上头。说到底还是担心他对东宫的影响太过了。可是情势如此,他非但绝不肯退让,反而要进一步把诸多实权掌握到自己手里。能向国君说明的也只是“如今的我,还是有用之身。等到白川的外敌既退,陛下你再来对付我,到时我毫无怨尤。”
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一直等到国君拂袖而去,柳回雪脸上才挂出了笑容:“还好殿下你回来得及时,救了我一次。”边说着边往榻上躺,“等我睡醒,再好好地向你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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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甚是舒畅。
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大亮。睁眼看见谨致城就守在床榻边上,眼底却多出了许多血丝,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了?”太子倒笑了笑:“谁想到你这么能睡,我又不敢叫醒你,怕你翻脸不认人。”
柳回雪“哧”地一笑:“这就对了。”想想又觉得不太对,“……我睡了很久?”
“你以为呢?都初九了。”
柳回雪皱起眉。最近过得一直相当混乱,日夜颠倒,结果算不清楚时日了。——自己是初六早上动身往湖阳去的,与云歌会面,是当日的深夜里。回来就是初八的早上。这么说……居然睡了整整一天。
谨致城又笑:“亏我还说过了信你。原来你的话里,有那么多不尽不实之处。”
“怎么了?”柳回雪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支着身子坐起来,却觉得上身猛地一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连忙把滑落的丝被又拉上来许多。听见谨致城在他身边坏笑:“说你睡糊涂了可能会乱来。其实昨晚上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就是无知无觉地睡死了过去。
太子见他脸色微红,心情似乎更好了:“还以为你约了第一美人会面,要多缠绵几天呢。”他本来打算趁着柳回雪不在的时候下到各个属国去转一转,以便定下那几位新取官员的封邑,结果到了半途就听说那人已回白川了,急急忙忙地赶回。
来得还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