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见父亲。
但我真喜欢这种感觉。
坐完汽车又改坐火车又搭乘汽车,这种折腾很有趣。
翻过高高的秦岭到了西安,走过关中平原又进了深山又要翻越秦岭——眼前的秦岭和我们刚刚走出商州的那座秦岭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却让我想不通,我的父亲就夹在这座秦岭和那座秦岭之间,而我们的相见竟然需要十年。
十年,让我在尼姑庵里长大,白天黑夜没什么不同;
十年,让我成为蝴蝶少年,期待幻想都一样。
我还喜欢那座林中小镇,喜欢它的名字——溪水坪。
它是1966年的时候由于国家森林开采的需要应运而生的林区小镇,一条弯弯的小溪从它的边边上缓缓流过,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木板房,上面竖着粗粗细细的烟筒,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像童话。
我和式微妈妈就在那里下了车。
式微妈妈找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筒喊了几句话:找古居,告诉他,他的儿子来了,就在溪水坪车站。
几个小时之后,就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高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式微妈妈叫住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父亲!
是父亲。
是我梦里念想过的父亲。
看见他我就突然想起自己该长什么样子啦,一定是那样的高鼻梁,一定有那样智慧的额头,一定有那样尖尖的略微往回勾的下巴;假若我不是这张“狼挖脸”,我的下颚一定也像他,有优美的舒畅的弧线;我的脸颊一定也像他,长与宽都是那么适中,将来我老了脸上也会有他那样的皱纹,他那样疏密错落浓淡相宜的胡须;假若我的嘴唇没有因为受伤而往上翻,也一定是他那样极坚毅地紧闭着,笑起来很灿烂,不笑时很忧郁——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他的笑和忧郁——它让我明白了,其实父子之间也可以不见面或者少见面,其实父子是相通的,父与子从来就不曾孤立存在,他们从来就长在一起。
父亲捧着我的脸,仔细地捧着,仔细地看着,就好像怕它突然间会……会……会……会怎样呢——父亲?看清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名叫商痕的生在尼姑庵长在尼姑庵的……你的儿子,我已这样伤痕累累了,伤痕累累的这一张脸难道还怕它会……再次……再次……伤痕累累?!
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脸。
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里有千万声呐喊,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知道眼前站着的是父亲。
式微妈妈说:“这是他三岁时……受的伤……一只狼……咬了……抓了……就……”
开口之前,泪水就在眼底旋转。
父亲的眼泪比我来的还快。
我知道这眼泪一定有他的自责和悔恨,我还知道他爱我。
多好呀!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大太阳底下紧紧地抱在一起。
父亲无助的忧伤的样子像我。
我老成的就像苍茫的父亲。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相见里,流我们自己的……相同的……一模一样的……泪。
我们就这样,不需要任何表白,互知心灵的声音,互有感应的讯息。
我们甚至能互相解开对方的密码。
因为我是儿子。
因为他是父亲。
开口之前父亲先背起了我:“儿子,我背你走,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开口之前父亲对我说:“儿子,记住这条山道儿,爸爸今天忘记带酒壶了,明天你就走这道儿来给老子打酒去!”
十二年了,我终于有了父亲;
十二岁了,我终于有了父亲的后背。
伏在他的后背上,紧贴着他厚实的脊梁,我感到真正的暖流冲击着我的心扉,我的生命,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精神,我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此情此境之中紧贴着的这个人有关,都是他给予的;我看见他有白头发了,他的脖子上有晶莹剔透的汗,滴滴嗒嗒的,从他的后脑勺从他那丝丝缕缕灰灰白白的发梢流下来,我忍不住用嘴去接,那么苦,那么咸,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滋味?
伏在他的后背上,我竟能听见父亲的心跳,我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这一刻的我和他是生命的重叠,时空的重叠,想像的重叠;我闻见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特殊气息,就像我在不久前的仲夏夜,在我还是蝴蝶少年时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那个被人骂做大流氓的体育老师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我曾在痴痴迷迷的睡梦中脱口而出喊那个老师为父亲。而此刻,我竟然又闻到了那种味道,我才知道,我曾经多么迷恋那个仲夏夜,我曾经多么需要一个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我终于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