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绝情谷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10

式微妈妈管父亲的樱桃谷叫绝情谷。

叫樱桃谷是因为这里四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生的樱桃树,但我们来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早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稍有点名不副实。

叫绝情谷是因为式微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这里住着这个世界上最绝情的人。”

而对于我来说,无论是樱桃谷还是绝情谷,我都喜欢。

只因它是父亲背我来的地方。

只因它是属于父亲的樱桃谷。

那一天,当父亲背着我领着式微妈妈,走过十几里山路,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这里。

我喜欢这满山满壑苍翠欲滴的松涛林海;

我喜欢这醉人的新绿,芳香的空气;

也有这蓝天、白云、青峰,这金子般的骄阳;

也有这断崖、飞瀑、苍松,这琴声般的和风。

当那水粉画般的森林景观滚滚扑来又去,当那舒缓的穿越林海的轻风徐徐拂来又离,绿意和凉意一下子款款拥入心坎的时候,我感到了阵阵惊喜与震颤,阵阵兴奋与不安。

我真喜欢。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

父亲是林业局采育三队的一名守林人。

父亲的木屋背风向阳,就坐落在樱桃谷这起伏不断的松涛林海之间,方圆五公里的一大片森林全是他的领地。

式微妈妈说完那句关于绝情谷的话之后,紧接着说的第二句话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和秋晓在一起,为什么这些年你就宁愿这样苦了自己?”

秋晓是我耳熟能祥的人,我从小就知道她,我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在尼姑庵里生下了我和弟弟,知道式微妈妈只是式微妈妈,而秋晓是……妈妈。

父亲一句话都不说,闷头抽烟。

小木屋很小,东西也不多,一张棕床,几把竹椅,床下是一堆空酒瓶子。往里延伸有一个小院,三面都是青皮石崖,爬满青藤,青藤上点缀着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碎花;再往里走就能听到淙淙的水声;水是从远处竹林尽头那座陡峭的悬崖上点点滴滴地淌下,流过一段平缓倏曼的窄小河床之后,才又跌入小院后的这座深潭里,有麻石台阶直通下去,父亲平时就在这里汲水。

式微妈妈站在门边,有点恍惚,有点迷茫,又有点……不知所以。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恍惚,这样迷茫,这样不知所以。

她说:“假若你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假若你身边一直都有她,我也就甘心了,情愿了,也就……认了,这些年我吃什么苦我自己知道,可我什么时候后悔过?只要我知道你好着呢,秋晓好着呢,我也就塌实了放宽心了,更不会后悔,我觉得自己就是输也输得有头有脸有名有节的,有点价值有点意义。我怎知道你一直独身,你竟然……一直……独身?!你宁愿选择独身也不选择和我和孩子在一起,你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一下子……一下子……一下子全过完了…过完了?!糟蹋了?!心里没有好东西了?也没有好念想了好盼头了?浑浑噩噩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没有得到就全失去了,什么都没留下来,你呀,你呀,你让我如何接受这份尴尬?你让我如何接受这种惨痛……失落?”

我在这种情形下看父亲,心里如何都不会相信父亲是五十年代“中戏”专演儒雅小生的“男一号”,除非父亲此刻是在演戏,除非父亲是高仓健在演“高仓健”,父亲在演他自己——一个活在《远山的呼唤》的电影中,一个有棱有角彪悍粗犷沉默寡言的守林人。粉碎“四人帮”都有五年了,拨乱反正,平息冤假,多少牛鬼蛇神被解救,就连被冠以“中国第一保皇派”的陶铸和彭德怀都早已平凡昭雪,被割断喉咙含冤枪决的张志新已被喻为真理的斗士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好多被赶出演艺舞台多年的演员和艺术家都开禁并享受到了真正的文艺的春天,父亲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使他至今都活在被放逐被遗忘的厄运里。

究竟是谁牵绊着父亲?

究竟是谁流放了父亲?

再看父亲的表情,除了一丝无奈,竟然没有委屈,没有太大的痛苦。

“我活得很好!”父亲说。

说完就继续抽他的烟,抽完了烟盒里仅剩的几根纸烟,又从窗外屋檐下拿出一捆晒得干蹦焦脆的烟叶,撕了一溜儿报纸去卷喇叭筒,抽得满屋都是呛人的烟草味。

式微妈妈说:“可我活得不好,你的孩子活得不好,秋晓也一定……活得不好。”

式微妈妈一把拽过我:“你看他,你看他的脸,假如有父亲照看着,他能变成这副……”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哽咽难咽。

父亲抬起头来:“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父亲,可你知道好多的事其实和孩子无关,孩子是无辜的,是感情的牺牲品。而活在爱情中的人都是溺水之人,只顾在感情的旋涡中挣扎着,求死不能,求生呢又活得痛不欲生……缘里求缘不是缘,梦里寻梦不是梦,我和你的那些事你该是知道的,你是一直都知道的……那些……早已过去了,你也知道我对秋晓已不仅仅是求缘、寻梦,我对她……这辈子……是怎么也死不了心了。”

“可是秋晓……”式微妈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有你的孩子,你的另一个孩子,商痕……商彤……天生地就的双生子,就那样活活地被撕扯开来,过起一般两样的生活,竟没有一个留给你……”

父亲说:“这不又见面了,这不好好的么?商痕好好的,商彤好好的,秋晓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式微妈妈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们都没有你!”

式微妈妈哭了:“我们都是你的,可我们都没有你!”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可我……又有谁?又是谁?”

式微妈妈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好多老演员老艺人都焕发青春去演新戏了,你不想回大连吗?你不想再演戏了吗?”

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学戏是为父亲,演戏是为秋晓,后来父亲死了,后来我又没有了秋晓,我就再也没有了演戏的乐趣,我好像早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在这林子里呆下去,到死,到老……”

式微妈妈说:“当初秋晓来尼姑庵生完孩子,临走前心心念念想见舅舅一面,你知道是舅舅在墓园里养大了她,而她又是舅舅亲生的女儿,相思想念都刻骨铭心,谁知舅舅回到商州就是走到生命的尽头了,秋晓只看见青冢荒草黄土一杯,可怜她愁怀无托相思难寄,在父亲的坟前哭得惊天动地。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父亲会死,活活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说死就死了?!连一个照面都没有。”

父亲潸然:“回去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认为是我送父亲回的商州,是我让她再也见不到父亲,她再也不原谅我……”

忘不了的还是曾经的旧梦,始终想起的却是永远的倾情。

那一刻最尴尬的是式微妈妈。

总是经历着这种尴尬,她才晓得人间的聚散她再不能寸断肝肠;

总是顺应着这种尴尬,她才明白悲欢与离合她都不应放在心上。

她是那样平静,那样无波无澜:“告诉我,秋晓现在在哪里?”

父亲的回答很简单:“秋晓钟望尘还有商彤,他们都住在樱桃谷。”

这就是我的父亲。

谁也无发牵绊他,牵绊着他的,是他不死的情;

谁也不能流放他,流放了他的,是他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