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承道山，终年有雪，积而不化。
自她解除禁闭以来，顾褚自然消息外通，加之亲眼目睹“苍白虚弱”的挽月，更加相信是一切是她的计谋，若不是黄泉本要奚落她的那一声“碧落”，也许她与顾褚并不能好好地一起站在承道山的雪地上了吧。
说到底，她依旧还是很喜欢很喜欢，顾褚，顾株和的。
年幼时候的执念，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事情，如果真是那么容易放下，那么她十二岁的时候，就不会再回去左府，如今，恐怕不是少君的妻子，就是承天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主夫人了吧。
可惜她并不像顾褚以为的那样，只是帝国祈求风调雨顺的左国师而已。所以她瞒着他，所以，他时至今日也不能理解她的所做所为。
瑶华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掌心一滩融化的雪水，并不觉得冷，反倒伸手又去抓了团雪，揉捏一番，依稀出了个圆脸长耳朵的形状，却不能说像兔子来着。
就像卫初剪出一张漂亮的鲤鱼图那天一样，她的作品还真是不忍目睹的厉害，瑶华将手中的小兔子放回地上，拍了拍手，就要站起身来，身后那方土地氤氲着一片阴影，再抬手时，面容温厚的男子含着亲近柔和的笑容，朝她伸出手来。
像是遵循着看不见的命运之线一样，她握住他的手掌，站起身来，雪地里的阳光明烈而刺眼，他微微移步，正好挡住炽烈的日光，她一时怔住，悄悄别过头去，低声说一句，“宋公子。”
“瑶君如此客气。倒像是宋某招待不周了。”不见一丝恼怒，他含笑打趣说。
避开这个话题，瑶华随手一指说，“久闻承道山的雪景绝佳，说是一处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承道山上气候严寒，就算到了夏日也没有什么分别，如何敢称作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呢。”
“我就是很喜欢雪天来着，可是帝京里难得见一次下雪，一会儿就教下人扫干净了，很是无趣。”
“瑶君若喜欢这里……留在山上过完年也好，承道山弟子众多，一年也才热闹那么几次而已，在雪地里张灯结彩，点上琉璃的小彩灯，瑶君……”
她稍有遗憾的摇了摇头说，“宋公子许是不知，年后我就要迎娶正君，此次陪顾叔叔回来也是帝君旨意，是再耽误不得的。”
“迎娶……正君么？”宋檀渚的笑容一滞，良久的才轻声说，“原来瑶君还要先迎娶一位正君的。”
瑶华听出端倪，霍然问他，“宋公子……”
“宋某虽不才，被师父钦点为下任掌门，帝君派十五墨衣火漆使亲自送来书信，是由宋某代为拆阅，自然知之甚祥。”许是发觉自己情绪波动，宋檀渚轻叹口气，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瑶君好艳福。”
“虽是帝君旨意，我却并不是非要这么做。宋公子只管放心，且不说承道山的弟子个个远离尘世，潜心修道，就算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没有抢过来就做夫郎的心思。遑论帝君是有意指给我一位做平君。”作为下一任的掌门，又是诸位弟子之首，她当然理解宋檀渚的意思，淡淡表明立场，退后一步，划清界限。
宋檀渚微微迟疑，然后才说，“瑶君误会了。诸位师弟们并不全是出世修行之人，修道也不忌婚嫁，且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宋某熟知此道，怎会以人力强求。”
好像是这个道理的样子。瑶华皱了眉想，承道山遵循着古时道家的生活方式，宋檀渚又是承道山的大师兄，哪有违背的道理。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的火发的有些莫名，只缓和了神色，听他说下去。
“我虽没有把此事公之于众，但却已有小道消息传出来，加之瑶君救了小五，一展阴阳术之后，更有不少师弟跟你示好，送些小玩意儿给你，是不是？”
想起桌子上莫名多出来的柳枝，不知名目意义的花，甚至写了什么什么的道符，瑶华脸色僵了僵，“宋公子果真消息灵通。”
他自始至终语气都十分柔和，且是十分有耐心的，他微微侧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宋某还有事要与师父商量，就先告辞了。”
“宋公子好走。”
他轻点了个头，本是要走的，却还是回了头温言一句，“瑶君……”
“……”
“雪景虽好，却是刺目，何不等到日头过去了再来，更有一番景致。”
“……多谢宋公子提醒。”她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只僵硬着答了，宋檀渚也是难得的有些心神难定，并不在意，告辞过后便疾步去了，瑶华垂了眼，掰着手指，算了算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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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道山上的生活坦然而平淡，比起顾褚对瑶华的敬而远之，她倒是能日日与宋檀渚一起闲话家常。
“宋公子博文广志，瑶华实在佩服。”
“比起瑶君以我道家符纸实行阴阳术拔濯妖邪，我这区区文墨又算的了什么。我承道派几十年来也未出过能随心使用道家法术的人才了。”
“宋公子不必如此自苦，道家法术与阴阳术可算是同出一源，在道理上也有不少共通之处，非是瑶华无礼托大，术法择人苛刻，非后天努力就可成事，不能传承以继后人，几十年，几百年后，还会有多少人能相信通灵术法的存在，而不会把它当成时人一个无趣的传说呢？倒不如古籍典故，拳脚功夫，前者可明事理，后者能健体魄，宋公子以为如何？”
她说的柔柔婉婉，不急不躁，引他不由自主的听进心里，乍听之下瑶君确有自矜自傲之嫌，她却是在向他说明，能成就术法之人百里也未必有一，如此不能传承下去的东西，后世之人会如何看待。而历代古籍，拳谱剑谱之类，却是人人能懂，这才是能传承以继后世的东西。宋檀渚却看着这帝国左国师面具后面温和的眼睛，微微笑着说，“瑶君可真是个温柔的人。”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对外人都如此温和的少女会狠心谋害一个未出世的胎儿，与其认为她是伪装，宋檀渚宁愿相信是师弟受人蒙蔽。
完全没有想到宋檀渚竟说出如此不相干的话来，瑶华先是惊讶了过后，又说，“所以宋公子的博闻，才是瑶华最为歆羡的地方。”说罢有些惭愧的挠了挠头，“可惜我一向懒怠，每每奋发图强，挑灯夜读，也不过是新鲜三两日而已。”
宋檀渚只是一笑置之，却眼前一亮，“今日时辰尚好，瑶君可愿与宋某到书阁品文论墨？”
瑶华当即笑说，“品文不敢当，论墨我倒还有些拿的出手的地方，烦请宋公子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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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道派的书阁也算是藏书丰富，更是留了不少上古典籍在内，宋檀渚带着瑶华走了大半圈，只见瑶华停了下来，有些为难的拉了拉他的衣袖，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宋公子能帮我拿一下上面那本么？左列第三本。”
宋檀渚寻目望去，毫不费力的把书取了下来，见瑶华欢喜的接过，熟练的翻阅起来，宋檀渚微微哑然，抬首又望了一眼书架。
书阁藏书虽多，但总有些言辞艰涩，内容枯燥，晦涩难懂，或是时移世异的典籍，遂而束之高阁，瑶华取的那一本，正是因为通篇是篆体而被收起。当下较为流行的大多是隶书与小楷，承道派也只是从前设法祭坛时会用上古篆，因为不方便，这些年来也改为了隶书。就算是他，也只能辨认出瑶华拿的那本大约是叫……笑谈。
他从来想不到这十来岁的少女是能看懂常人看来鬼画符似的小篆的。
许是觉察出宋檀渚的心思，瑶华捧着《笑谈》含着意犹未尽的笑容抬头，“让宋公子见笑了，我在承天教时也常看这本，一看就忘了时辰。”
“瑶君若喜欢的话，可以取回借阅，”他想了一想，笑说，“我也可以做主将此书赠与瑶君。”
果然瑶华受宠若惊的合上书，“宋公子所言当真？”
“宋某绝不是失言之人，况瑶君与本门有大恩，区区一本书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师尊在此，也会同意的。更何况此书放在承道派也颇有点“明珠蒙尘”的意味，能交与瑶君也算是一件造化。”
瑶华道了谢后将书小心翼翼地揣紧了怀里，见宋檀渚已然铺好了绢纸，悬腕研墨，见到她跃跃欲试的模样，笑着将笔递与她。
按说瑶华是惫懒至极的性子，从来也不肯每日花心思习字，许是置身于满阁古色书香中，触动几缕柔肠，便笑吟吟的接了笔，宋檀渚看着只觉她握笔的姿势都与时人稍有不同，掌虚而指实，中锋立骨，神采卓然。
正是一段奇古优美的小篆，宋檀渚远远望了许久，才看出几个熟悉的字，前后联系一番，才发现这竟是《道德经》中的一段: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由她娓娓写来，将经中所言的那份致虚笃静的轻灵澄澈之气发挥到了极致，他竟于那短短几行字中窥探到道家所求的至道之境。
瑶华停了笔，像是冥思苦想，不到半刻就放弃，侧头问他，“宋公子，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的后面是什么来着？”
幽明澄澈之境一瞬间崩塌了干净。
宋檀渚轻咳一声，放慢了语速诵道，“不知常，妄作他强自镇定笑说，“没想到瑶君写得如此一手好字。”。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少女也停笔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看着自己的“墨宝”像是很满意。
宋檀渚看着她从容落笔，已是震撼不已，此时得观全作，已不是心潮澎湃所能形容。
她搁笔，一面小心的吹干墨迹，“瑶华卖弄了。”
他强自镇定笑说，“没想到瑶君写得如此一手好看的小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