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像去年夏日骤然消逝,极速到来的那个寒冬一样,今年的春天也是来的格外的早,只下了几场小雪,枝头就冒出了点点新绿,屋子里的火炉子撤下了也不觉得冷,连少君的侍妾养的那只猫也愈发爱到外面晒太阳了。
阳春三月,也正是快到瑶华迎娶正君的时候。
虽然有一座山似的事要忙,上到喜宴的菜色式样,下到喜酒的酿造择选,样样都是过了十七八遍才决定下来,譬如喜酒,城里的广福轩与云秀坊各拿了自家酿的最好的酒,就是为了争喜酒这薄薄的一纸合约。
年后的这一个月里,阖府的管事与底下小厮仆妇都是紧绷着精神,准备嫡三小姐的婚事,虽然月钱也涨了三倍,还给每人额外做三套新衣裳算是福利,可大部分人宁愿仍是往日的份例安排,也不想做这动辄差错就会掉脑袋的事。
若说最闲逸的人,不是大少爷房里备受冷落却逍遥自在一心向佛的修姑娘,也不是借保护为名看尽府内八卦闲事的暗卫卫纹,更不是无所事事每日里只顾着与陵虚切磋武功的陵复,而是因为婚事准备歇假在家,吃好喝好的瑶华姑娘。
但若说最受折腾的人,不是绣坊里绣了一众花样备选,裁了各类款式的绣娘们,也不是日日试吃婚宴菜色,半个月里生生胖了二十斤的采购管事,更不是将请帖名单改了一遍一遍,都没教左释天满意的大管家姜宁,而是每天要试百十种衣裳,非要左释天看了满意才肯放过她的瑶华姑娘。
她私下里总是和秣阳抱怨,就算是迎娶正君,也哪里用的这般隆重,若不是父君执意把婚事办在左府里,她宁愿回自己的国师府随便办办也就是了。
秣阳却只拿眼斜着瞧了瞧她,然后给煎药的炉子里加了一把黄连,瑶华苦着脸看着烧得正旺飘着“药香”的药罐子,一猫腰逃也似的溜走了。
秣阳忍住笑,让明镜把药罐子拿走倒掉,重又取了药材,熬了一份新的。
方才那罐药材是明镜错拿成以前的方子,本就是要倒掉的事情,就不必告诉瑶华了。
秣阳翘着唇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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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家父君拽住试了一下午喜服的瑶华姑娘,终于借着喝水的工夫溜之大吉,抱着长长的裙摆一路掠过屋檐,看见肃阳院里被父君额外加了数十件差事,忙着焦头烂额的姜宁姜管家,竟还极顺手的施展身法,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了管家姜宁。
姜宁虽不是文弱书生,却也不曾习过武功,连江湖上所谓的三脚猫工夫也无,好在是看出一身大红凤凰喜缎的少女正是左府的三姑娘,左瑶华,才没挣扎反抗,由着她拖着人一路带到了芳草园里,然后倚着假山累得直喘气,一面却也是笑的弯下腰去。
姜宁哭笑不得。半晌,待到瑶华喘得慢了些,才拱了手问她,“三姑娘此举……该多教人担心。”
她睁着一双明亮如火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你看今日的阳光多好,老是闷在屋子里,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你看丽姨娘养的那只猫,也知道在石头上晒太阳呢。”
他很想纠正她说那只猫每天都来晒太阳的,这是习性,不是情致。不过她笑眼弯弯,说得柔柔缓缓,教他实在舍不得反驳,只好温言说,“三姑娘说的是。”
少女顺着和煦的春风微微侧了头,恰看见姜宁一袭半旧的的天青色袍子,素的没有一点装饰,身段不是一数一的好,容貌更不如陵虚陵复出挑,甚至太过平淡,只能说是素净有余,清秀不足,那双眼也不够温和,偶尔劈头盖脸的训斥犯错的下人,弄得好些下人对他很是敬畏,而他心平气和的时候,恰如此时,那双平淡的眼正有若晚风吹皱的一池春水,优柔的,和暖的,一点点地看进她的心里,他为难的时候,好看的眉头会皱起来,他会试图温和的劝解她,直到她点了头妥协,他才会轻轻眯了眼,翘起弯弯的唇角,恭敬从容的对她行个礼,然后悄声退下。
若说姜宁真的有什么地方吸引她的话,便是他每每见她时的那一福身,不骄纵,也不算谦卑,好看的,就像是墙上的画儿一般。
她想着,脸居然慢慢的红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给自己那长长的袖摆打了个死结,也不觉得怎么,仰了头看他,和暖的阳光下,她的容貌比百合花还要明艳,她轻声问他说,“姜宁,你有喜欢的人么?你……定亲了没有?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夫郎?”
她的手臂往前探了探,轻轻拉住姜宁的手,柔软的小手从他的手心滑到手背,抓得不紧,却是姜宁无法挣脱的,他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地凝神看她,少女微微弯着唇,眼睛里的光明亮的有些骇人,与他对视的时候,竟是化作一汪柔软的春水,他只觉得耳根子都有些发烫,抿了抿唇,正色回道,“前些日子……已经定了城北连家的四姑娘……”
她的手缓缓滑落,稍显无力的在身侧握了个拳,向来是明艳的少女此时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他是想出言安慰的,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尴尬的插不进一句话去。
良久,她温言道,“是么?连四姑娘人怎么样,你可曾看过了?觉得……满不满意?”
姜宁不忍心去看她的神色,稍稍别过了脸,但若是此时姜宁去看瑶华的话,一定会觉得她的表情很奇怪。
她微微笑着,一点恼怒伤痛也无,仿佛刚刚告白过的人不是她,或者说,她的心神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又想起了,哪里的什么人什么事。
姜宁说,“左家与连家生意往来多年,连老爷又是个不信命的人,听闻我至今未娶,恰好……”
她自始至终都弯着唇,听着他说起定亲的始末,然后慢慢恢复以往的神采,仿佛她只是与他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既然如此,姜管家成婚那日,一定……”
“……”
“要请我去喝喜酒啊。”她抬着头望了一眼刺目的骄阳,抬手轻轻遮了眼,不动声色的,拭去流下的一滴冰凉的泪水。
“三姑娘……”
“墨卿是个爱吃醋的,为着正君的事已经给我喝了一个月的黄连水了,弄得我吃饭都是苦的,方才的事,”她淡淡笑说,“你别放在心上。父君明知你忙,还给你塞了那么多差事,稍后我会去跟父君说的。”
“三姑娘言重,每个人一辈子大多也就这么一次了,三姑娘又是身份显赫,理当办的隆重些,我是心甘情愿为三姑娘督办此事的。”
“姜宁。”她唤一声他的名姓,笑颜如初,适才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她与姜宁告别的时候,甚至都想不起来,她为什么要说那一番话了。
就像她是否是真心求他为夫,都是一根细细嫩嫩的葱芽,隐秘的,埋进了她的心里。
那就当她是一时迷醉罢了;至少此时此刻,她是诚心期盼着姜宁能够与连四小姐夫妻和顺,白头到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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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华试了几天的喜服以后,谨一便来传了令,说是镇渊的令,由她接替苍穹所管的管事之位,要她尽快熟悉流程,末了扔了一堆账本给她。
秣阳只扫了一眼,便借口有事,躲的远远去了。
瑶华在心里直骂他没有义气,一面揉着脑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看的头都大了还没个头绪,最后只得揣了本不知何时的旧账本,苦着脸找姜宁去了。
好在姜宁没在忙,见来者是她,露出平日里那淡而不显疏离的微笑,“三姑娘。”
她立即从善如流,“姜管家。”
他似乎露出一个笑,却如昙花一现般的极快消逝,“我有什么能帮上三姑娘的么?”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自怀里取了个旧的账簿来,摊在姜宁面前,“想请姜管家教我管家之事。”
他微微讶然,信手翻了翻案上薄薄的簿子,前几页还是一水的小篆,后面已经慢慢换成了常用的隶书,似乎是京城里一家绸缎铺子的陈年旧账。看出姜宁的疑惑,瑶华扯了扯百合花纹样的袖子,难得的有些迟疑,“我初习此道,不敢拿现在的账册来试,只好挑了几年前的练练手。”当然也是因为承天教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她是不绝对不能拿承天教的账册来向姜宁请教的。
姜宁管家多年,当然知道此事,他疑惑的只是左府嫡三小姐吃穿不愁,养尊处优,座下更是能人无数,哪里用的了亲自管账,不过既然三姑娘有心学,他自然倾囊相授。
于是看了看自己的时间,与瑶华商定好了时辰进度,细心的教了起来。
卫初在屋外石雕似的站着,把屋子里两人来来回回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二少爷一死,承天教的管事大权都落到瑶华身上,她虽然有些手忙脚乱却不至于出错闹笑话,却这样耐心虔诚的找姜宁学习管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