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业四年,孔慈来长安,成为前隋皇广的狙击手开始,到去年为止,十一年中的每一个二月初七,都是和熊姥姥一起度过的,熊姥姥通常会按照以下流程给他庆生:早晨煮两只红鸡蛋,中午吃炒年糕,下午去西郊的红叶寺祈福。
现在煮好的红鸡蛋孤零零躺在案板上,雪白的年糕硬梆梆泡在清水里,生气的熊姥姥冷冰冰立在琉璃台旁边,埋头摘豆芽须子,谁也不搭理。
孔慈低声下气的恳求,“姥姥,您老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不敢迟到了。”
叫普明的男童也在旁边说情,“姥姥啊,孔大哥都说了,他今次出差一阵子,刚刚才回长安,连身上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马不停蹄赶来文兴巷子了呢,虽然是迟到一点点,你也应该原谅他。”
熊姥姥气道:“他那叫迟到一点点?这会儿天都要黑了,不想来就别勉强,我老太太不缺人陪,”她越说越是生气,“出去出去,看到你们我就讨厌。”
普明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孔大哥,我看姥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原谅你的了,不如你先回唐王府,等姥姥气消了再来,路上要当心,我怀疑想狙击你的人应当不止一批。”
熊姥姥愣了愣,跳起五丈高,冲到孔慈跟前,“有人狙击你?哪个杀千刀这么大狗胆?”立即露出原形。
普明得意的笑,冲孔慈眨眼。
孔慈轻咳了声,“是跟踪。”
熊姥姥骂了一句,“奶奶个熊。”将豆芽须子摘干净了,放进清水漂洗,“有多少人?”
孔慈老实说道:“暂时是只发现一个,已经给普明解决了。”
“那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跟踪你?”一边说一边切年糕。
孔慈沉吟了阵,“猜想应当是唐王世子差来的人,可能是为了立储的事。”
“立储跟你有什么关系?”
孔慈看了李世民一眼,没有作声,含混说道:“我是二公子的僚佐。”
他这话说得虽然含混,但熊姥姥心思机敏,立即猜到话中含义,指着李世民说道:“这个罗圈腿想夺嫡?”李世民常年骑马,双腿稍稍是有些罗圈。
孔慈干笑,“差不多。”
熊姥姥大怒,对李世民说道:“你这个扫帚星,给我滚出去。”
李世民是贵族出身,自懂事以来,还从来没给人这样修理过,当场气得面色雪白,“你,你……”
熊姥姥连珠代炮,“无耻,不要脸,痴心妄想的结巴鬼,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连累我家小慈,诅咒你变成三寸丁,给人屠宰一千遍。”
孔慈和普明听得哑然失笑,普明叹了口气,“姥姥,其他的也就算了,三寸丁那一项,”他打量身形魁伟的李世民,“灵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如换个别的?”
熊姥姥蹦起五丈高,“我愿意,你再多嘴,你也变三寸丁。”
普明干笑,缩在孔慈身后,“当我没说。”
熊姥姥张牙舞爪,正准备继续攻击李世民,孔慈可怜巴巴的说道:“姥姥,我肚子很饿,早饭午饭都还没吃呢。”
熊姥姥骂道:“活该,饿死你,叫你迟到。”嘴上这么说,还是生生中断对李世民的攻击,转身忙忙碌碌开始炒年糕。
很快热腾腾的炒年糕上桌,让李世民意外的是,自己居然也分到一碗,他有些惊讶,熊姥姥没好气说道:“放心,没有投毒的。”
李世民苦笑,徒劳的解释:“我没有怀疑你投毒。”
熊姥姥翻着白眼,“欲盖弥彰,爱吃不吃。”
李世民苦笑不已,只得夹了一筷子年糕放进嘴里,才咬了一口,险些当场吐出来,熊姥姥的年糕炒得半生不熟也就算了,还又咸又辣,吃这样食物,简直是虐待,他狐疑看着普明,发现小小男童也苦着脸,鼓着腮帮子费力的咀嚼,表情看来生不如死,只有坐在对面的孔慈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入口的是绝世美食。
熊姥姥慈爱的问孔慈,“好吃么?”
孔慈自大口碗中抬起头,露出大大笑容,“你看我表情就知道了。”却没回答好吃不好吃的问题。
熊姥姥欢喜得合不拢嘴,等孔慈吃完一碗,问道:“还要不要?”
孔慈大力点头,将空空的大口碗递给熊姥姥,“要,再来一碗。”
熊姥姥喜滋滋的去厨房给孔慈盛炒年糕,她前脚刚走,普明立即自袖子里抽出一只布口袋,将碗里的大半年糕倒进口袋里封好,再原封不动塞回袖子里,动作娴熟之极,显然是经常练习。
孔慈看得抿嘴轻笑,李世民呆呆注视他,心下有些惊艳,半天没言语。
孔慈心中疑惑,问道:“二公子,我脸上有脏东西?”
李世民如梦方醒,连忙转移目光,尴尬的笑,“没有,”胡乱找了个话题,“孔师父,这就是你每年必吃的炒年糕?”
“是。”
李世民委婉说道:“味道好像有点古怪。”
孔慈点头,笑着说道:“你可以直接说很难吃。”
“可是你似乎很喜欢吃?”
孔慈笑道:“是。”
“为什么?”
孔慈沉吟了阵,“食物本身的味道,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煮食物的人,以及她煮食时候的心情。”
李世民笑道:“有道理。”
吃完炒年糕,已经入夜,两人打道回府,熊姥姥取了盏走马灯,送两人到巷子口,把灯盏递到孔慈手里,红着眼圈说道:“小慈,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
熊姥姥又凶狠警告李世民,“不准你欺负他。”
李世民笑出来,似真似假说道:“我哪里有那本事欺负孔师父。”
普明在旁边嘱咐,“孔大哥,我托付你的事,千万要记得,我能不能进储卫营,可全靠你了。”
孔慈不置可否的笑,“普明,为什么非要去储卫营,留在长安陪姥姥不好么?”
普明说道:“好是好,但我希望变得更强,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更好的保护姥姥,保护你。”
孔慈沉吟了阵,自衣内抽出一方丝帕,咬破中指,画了几个奇怪符号,“你拿着这个去基地找折威,”他看着普明,意味深长说道,“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普明喜出望外,收起丝帕小心藏进贴身的衣内,“不会,孔大哥,谢谢你,我明天就动身去相州。”
李世民心念一转,“储卫营的训练基地在相州?”
孔慈三人面面相觑,都没作声。
李世民脸上露出笑容,“看样子我猜对了。”
熊姥姥满怀敌意的问道:“你想怎样?”等于是肯定了李世民的推断。
李世民单刀直入:“我要参观储卫营相州训练基地。”
熊姥姥跳起二十五丈高:“你做梦,门儿都没有。”
李世民不理睬她,转问孔慈,“是否可以?”
孔慈沉吟了阵,婉言说道:“二公子,容我斗胆猜测看,你想参观储卫营训练基地,是否是因为你想借这机会,获知储卫营的训练方法?如果是这样,大可不必千里迢迢赶去相州,因为我就是从储卫营出来的,在里边生活了十年,知道储卫营基地每一处细节,等空闲的时候,我全部说给你听,这方案比你亲自过相州去走马观花的参观,岂非是更有建设性?而且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你也实在不方便擅自离开长安。”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在替李世民着想的同时,也拒绝了他的要求。
李世民想了想,“好,一言为定。”
熊姥姥急得跳脚,“不行,我不同意。”
孔慈却笑,正要开口劝服熊姥姥,眼角余光却扫巷子尽头的围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名身手矫健的蒙面弓箭手,其人振臂开长弓如满月,弦上搭着四支金箭,瞄准自己,蓄势待发,刹那间他本能的想要躲闪,但一想到旁边的李世民,又犹豫了,就这一念之差,弓箭手的长箭离弦射出,夹杂着风声,破空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孔慈张开双臂挡在李世民跟前,熊姥姥听风辨器,扑到了孔慈身上,危急之中不忘警示普明,“普明快卧倒。”
四支长箭悉数射入熊姥姥后背,她闷哼了声,“真他奶奶的痛。”
弓箭手一击得手,立即翻墙逃走。
熊姥姥枯瘦的身躯无力瘫倒在孔慈身上,温热的血,顺着箭器伤口汩汩流出,很快染红她衣衫。
普明跑过来扶起熊姥姥,小心侧放在地上,见她背后鲜血淋漓,连忙从身上掏出一只绿色瓷瓶,打开瓶塞,将药粉一股脑儿撒在伤口上,气得熊姥姥大骂,“小猢狲,那可是最上等的止血药粉,五十两银子一钱,你给我省着点用。”
普明惊惶说道:“姥姥你伤口流了好多血。”
熊姥姥面如金纸,勉强笑道:“不怕的,没事,”又关切问孔慈,“你有没有受伤?”
孔慈摇头,她被熊姥姥扑倒在地上,背后压着李世民,一丝一毫都没有伤到,“姥姥你怎样?”
熊姥姥苦笑道:“好像是伤到要害了,那弓箭手够狠。”
普明听得惊恐,哭着说道:“姥姥你不要死。”
孔慈瞪了普明一眼,厉声骂道:“胡言乱语!”检查过熊姥姥的伤势,柔声说道,“虽然是伤到了要害,但我还是有办法医治的,姥姥你放宽心。”
普明听得大喜,伸手擦拭脸上热泪,先前藏在袖子里的炒年糕就这么不凑巧的掉了出来,正落在熊姥姥跟前,熊姥姥闻出味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藏了年糕在身上做什么?”
普明干笑,花言巧语的胡说:“隔壁万三叔说很喜欢姥姥做的炒年糕,让我带些给他吃。”
熊姥姥面色稍和,说话间孔慈已经将她伤口略事处理过,说道:“姥姥,我要拔箭了,可能会有些疼痛,你忍一忍,”他伸手握住背心附近那支箭,指间用力,将箭头拔出来,扫了一眼,突然愣住了,“是储卫营的金箭。”
熊姥姥脸上变色,“储卫营的金箭?”
李世民说道:“这是否意味着,刚刚偷袭那弓箭手,是储卫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