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来号都穿着白衫或青衫制服的书吏,还有不少黑底红边皂衣的捕快衙役,汇聚到一块儿,这种乌泱泱的架势,基本上就跟前世时代小学生出早操一般气势磅礴。几十年衙门没出现过的这等壮观场面,哪能还不传到大老爷的耳中?
月亮门前的那小门子一见这种场景,脚底就跟生了烟一般,慌忙带快就跑到了签押房内。不一会儿,签押房的大门随之打开,张靖初大老爷穿着公服,快步走出,白净英俊的脸庞都微微涨红,不知是气还是羞。可唯独眼中不时闪出的缕缕震惊和兴奋,却不经意昭示了他内心最真切的情愫。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并且还是初步掌握了县衙人心的老爷。面对这百十来号书吏衙役,他只走到院外就站定了脚,出乎意料地竟先朝这些书吏衙役微微一拱手,开口道:“诸位,若是来逼我张某人就此解印弃官的,我张某人也不劳诸位大驾,即刻就可上表请辞。不过,临走之前,还望诸位告之一声,我张某人究竟犯了何等过错,竟劳烦全县衙如此兴师动众?”
来人十个有九个是被冲昏头脑的,就想着来大老爷这里告刁文龙那老王八一状。可被张靖初这冷言一激,他们才纷纷反应过来,如此百十来号人冲击签押房,可不是逼大老爷下野是什么?往轻里说,这是义愤填膺、有违体制;往重里说,这可就是明知故犯、冲击官府的罪过啊,真追究下来,可是会丢饭碗的大事儿!
“启禀大老爷,我们这些人非是冒犯大老爷官威,乃是为一人两事而来。这两件事皆涉及了在场诸人,由此才会令大老爷误会。”担架上的马权抓紧时机发言,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大声念了出来。
“一人两事?”张靖初皱眉冷对,看着缓缓从人群当中抬出来的马权,假怒道:“又是你这惹事儿的泼才,破获王丞一案算你误打误撞,还没消停两天,你又开始兴风作浪了!速与本官说说到底是何人何事?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本官定要治你一个带头冲撞签押房一罪!”
“大老爷,那一人是我们县衙的刁主薄。一事乃是刁主薄刻意刁难小人,公报私仇、滥用私刑将小人打成这样之事。这些同僚急公好义,皆可证明他刁主薄乃蓄意欺辱小人,来此便是为做个人证!”
“哦?”张靖初扫了一眼院外众人,沉吟片刻后犹豫说道:“如此说来,倒也情
有可原。可毕竟国有国法,这些人又都是知晓县衙法令的书吏衙役,聚众冲撞签押房一事,也不能就此一笔勾销啊……”
“非是如此,大老爷。”马权见后面一群人又有嗡嗡之声,赶紧再度出手,扯着嗓子回道:“原本只是此事,我等也会等大老爷传讯才来一一作证,可另一件事,是我们众人还要状告县衙刁主薄克扣饷银一事,在场众人皆为原告,故此不得不亲自前来鸣冤!”
“唔?若是如此,那倒真不是聚众冲撞县衙了。”张靖初终于吐了这个口,就在底下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又转口道:“不过,此事毕竟于法制不容,仅有一次,下不为例!既然众人皆是为一桩案件而来,那本官也不能一一审理,不如你们就推选出一人代表,如何?”
“谢大老爷开恩!”
“大老爷慧眼如炬、宽容有度,小人感念五内啊!”
“我们就选权小子当代表,恳请大老爷明断是非,还我们清白!”
“不错,权小哥说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我就服权小哥。”
“对,对,我们就要权小子当代表,他最受刁文龙的害,定能为我们讨个公道来!”
一时间,底下人纷纷开口,有拍张靖初马屁的,有骂刁文龙的,也有推崇马权的。刁文龙杵在人群中,虽然极力大声辩白,可那些书吏已不把他当颗蒜,连挤都没让他挤到张靖初的面前。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三位主角已经确立。而马权,这位刚来县衙不足一个月的新人,完全独领风/骚,成了县衙里名至实归的百吏之首。
没有这件事儿,马权在县衙就是熬上几十年资历,张靖初升他一个经制吏,也会招来有心人的不满。可有了这件事儿,情况便完全不同了,莫说赏他一个硬邦邦的经制吏,就是统御一房的司吏大人,恐怕也会有人拍手欢庆。
打破论资排辈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另辟蹊径,去当那出头儿的椽子,扛着挡刀背黑锅的风险,来实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革命理论。
待众人散去吃饭,张知县将刁文龙、马权、以及时而露面、时而隐身的东郭老头儿叫到了签押房内。
张知县对刁文龙还十分客气的看座;马权呢,只能是趴着;东郭老头儿,还是百年一副不变的师爷本分:站着。
客套完毕
,正菜开场。
知县老爷望着趴在门板上的马权,冷声道:“你可知,以下犯上,历来是官场的大忌,就凭这一条,我便心向刁主薄。今日你若不拿出真凭实据来,就赶紧卷铺盖滚回糜家当你的家丁罢!”
东郭老头儿一听这话,神色慌张就看向了马权。张靖初这时还不知道,马权已经知道了临时书办可以自动请辞的事儿。这番话本就是个戏词,可东郭老头儿架不住马权犯浑当了真啊……
东郭老头儿坚信,自己是第一次见有人那么迫切不想吃公家饭的。但他也知道,马权这家伙,绝对是另类中的另类,对于脱离县衙那是有着迫切而真实的渴望。这时他心下其实已开始嘀咕,待会儿演完这场戏后,是不是跟知县老爷好好商议一下,破格提马权一个司户干干?
因为,东郭老头儿悲哀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有些离不开这聪明灵慧、又懂得有福一起享的小子了。
好在马权也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家伙,听了张靖初**的话后,有气无力趴在门板上闷声道:“大老爷,事情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之前那一幕您也看到了,小人要不是不想被刁主薄整死,又哪里会被逼得自不量力,同县衙的主薄大人拼个鱼死网破?”
张靖初这就将脸儿扭向了刁文龙,刁文龙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番冷静后,也清楚自己中了马权的奸计。主动放下了身段儿,先向张靖初拱手请礼后,才一副惭愧地语气开口道:“大老爷,此事确是属下处置不当了。您也知道,近期正在秋粮征收的关口,属下自然要将此事看做当务之急。那饷银的事儿,原本在今日就该告之众人。想不到就耽搁了几天,竟引来此人的蓄意煽动挑拨……”
马权真不知道那些书吏嚷着要饷银的事儿,原来还跟这两天就要发工资有关。被刁文龙这般鱼目混珠一般牵扯,当下有些被动,只好开口转移话题道:“刁主薄,那你肆意滥使权力,公报私仇一事儿也跟饷银有关?我来县衙这些天,也没说要饷银,怎么就讨回了六十大板?”
刁文龙闻言,也不辩解,只是微微冷笑道:“如你这般人,也只配领板子当饷银了!”
马权当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刁老王八,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小爷从今以后不整得你生不如死,你就不知道我们姓马的王爷头上到底长了几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