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主薄……”张靖初轻轻拉了一个长音儿,回头扯他一眼,慢慢拿起茶碗拍起茶水来:“本官因为此事还未吃午饭……百十来号书吏衙役集体状告你刁主薄,这声势可真不小,本官也都吓得差点要上书请辞了……”
刁文龙知道这是大老爷不高兴了,示意他有事说事儿。他赶紧又低下了身子,拱手道:“大老爷,非是属下对此人多有偏见,实在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任没几天,便敢缺勤误卯。交代他核算一下去年账册的小事,他核算了三天,也只能拿出一份错漏百出的账本来。如此无能无用之人,县衙留他何用?难道就让在县衙煽风点火,将正事全耽误了才好?”
越说到后面,刁主薄的声调就越提了起来。这就是掌权者的优势,明着整你,也能全扣在你无能的借口上!
可马权不这样看,这个坑他早挖了两天多,现在刁王八主动提到账本的事,自己跳进坑来,他心中岂能不欢喜?
闻言后,马权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道:“大老爷,非是小人无能,实在是咱县衙的去年一年的账册太过惊骇,小人核算了几遍,仍不敢置信。”
“有什么不敢置信的?我们县衙每笔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每条每项都还有经办人、记录人、负责人的戳章签字,你若有不解之处,就举出一两条来,让刁主薄当场对答。”张靖初缓缓咽了一口茶水,还假装心向刁主薄的模样,向刁文龙问道:“刁主薄,你这位咱县衙的总管,定会让他心服口服吧?”
“就让这小子见识一下!自己没本事儿,还敢怪老夫刁难他!”刁文龙一扬鼻孔,说得掷地有声。县衙账册的事儿,他最门清儿,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能看出司户李忠这位做账十几年老手儿的猫腻来。
“那好,”马权心中冷笑,脸上却装作一副惊讶表情:“那大人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为何我海西县衙每个吏员都是巨人,每天都能吃三十斤米,还不算菜和肉。一年能穿二百五十尺的布,还不算日常便装……”
“胡说八道什么?”这事儿刁文龙闻所未闻,看着马权已然开始发笑:“我大雍建朝初,也只闻鹰扬将军黄渊,喝酒三斗,下酒的猪羊各要五斤,堪称大雍史之冠。感情来到我们海西县衙,只能算个食欲不振的?”
“黄渊将军如何我不清楚,可我说县衙吏员都是巨人却有事实为据。您让我核算去年一年的账册,我发现县里每个月拨给吏员食堂、胥役食堂的粮食,杂七杂八加起来,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是九百斤。而每月的伙食尾子,与月初拨付对应,平摊到每人也是三十斤。所以,我算出咱县衙每个人每天能吃三十斤米。”
这就是复式借贷记账和单式流水记账的差异,单式记账法的确可以将每笔帐都做得很平,隐藏在各条收支当中,不易被人察觉。而复式借贷法却可直观反映出每一笔收支的用途,马权从中抽拣出来,自然就将账目中的虚账列得一清二楚。
“还有,仓库里拨给吏员胥役作衣裳的布,春天足足每人百尺。秋天更达一百五十尺!”马权竹筒倒豆子道:“还有笔墨纸砚、蜡烛菜油之类都是这样,一个人都能分到十个人的量!”
“这是你发现的?可有证据?!”张靖初只知账目中有假,但想不到事实竟如此荒诞,这些人胆大到这种地步。当下也矜持不起来了,勃然作色道:“拿出证据来,否则,我先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这是小人这些天来查出来的账目,大老爷可仔细核查,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一条一项,都有负责人的签章!”马权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账本,学着张知县的话,专门恶心刁文龙。
张知县随手翻开账本,扫了两眼,看到记账人后,猛然就将账本扔给了刁文龙,阴下脸道:“叫李忠过来!”
刁文龙一看这账本上的条条款款都是真的,顿时就明白了这种虚增费用、套取收入的手段。但问题是,这件事自己竟不知道!也就是说,李忠连他也瞒着在偷偷地饱私囊!
最后看确认人那里还是自己的签章,刁文龙的鼻子都气歪了。任何一个上司都不喜欢这种耍小聪明还连累领导的下属,刁文龙更是直接又将账薄一拍,怒气冲冲叫道:“想不到县衙里竟出现这样一只蛀虫,要彻查,一定要彻查,看看他到底是如何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
“不错!”东郭老头儿这会儿也不甘寂寞,装出一副恨屋及乌的样子:“要彻查!这才是去年一年的贪墨,一定要查清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账!”说着,东郭老头儿就出去唤人去叫李忠了。
而这会儿
刁文龙在东郭老头儿一声喊后,也突然回过味儿来,脸色微微一变,想起这些年他从李忠这里不知拿了多少好处。自己其中一半的家业,恐怕都绕不过李忠这一关,又突然转了口风向张靖初道:“大人,这事儿不可宣扬啊。谁在那个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个……真查起来,恐怕我们县衙所有人都逃不掉啊。”
刁文龙小心看了一眼张靖初的脸色,见张靖初神情迟滞,知道是自己说到了要害,趁热打铁又道:“大人,你还是太年轻啊。你说不这样,我们县衙那些支出,又从哪里来?真逼急了他将这事儿捅出去,那后果不敢想象啊……”
事情发展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刁文龙虽然说得委婉,但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若是不知实情之人,恐怕真会被刁文龙这张嘴糊弄过去。可张靖初早已知晓其中内幕,刚才脸色一黯,是因为他果真听到了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而现在刁文龙还不知死活将这种陋规挂在嘴边儿当金科玉律来教训他,他胸中那股邪火登时就烧了起来。
“不错,贪污有理,作假无罪!李司户为咱全县衙背黑锅,我们都得还得感谢李忠的舍己为人!”张靖初说话声声严厉、又丝毫不带明火儿,扭头朝刁文龙冷笑道:“不如本官将全县衙所有书吏衙役都结合起来,一起说道说道这事儿!”
“大人……”刁文龙额上开始冒汗,他突然觉得这事儿来的蹊跷,怎么一个管教小书办和拖延饷银的事儿就拐到李忠身上了?此时再看到趴在门板上一声不响的马权,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你小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然敢阴人!”
“刁主薄,你看清楚,那些来往账目可都是挂在了全县衙人的头上。这可不是李大人在帮我们擦屁股,而是自己得了好处却将罪名扣在了我们头上。”马权阴阴冷笑,抬头丝毫不惧刁文龙的眼睛,缓缓说道:“您也别拿那些陋规说事儿,那些灰色收入都会以各种名目收入县衙府库当中,可我对应了一下,这收入府库的钱跟贪墨的钱比起来,实在九牛一毛啊……”
“你,你竟然连这些都知道?……”刁文龙身形一颤,他再回头看看一脸铁青的张靖初和一旁冷笑连连的东郭师爷,终于明白:原来,今天是自己进了人家早就布好的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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