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入喉的气凝在了双唇之间。
在几秒钟的寂静里，艾靖觑眼瞧着身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看着她身形一侧，彬彬有礼地为自己让了条道。
“请问你……”
还未等艾靖轻颤的双唇问出口，这姑娘已经啪地一声将门带上，温存笑笑，翩身走到吧台前翻弄翻弄，旋即为她呈上一杯大红袍，又加了枚鲜薄荷。
“用茶吧，林麒提起过你不喜欢茶里加奶，小妹妹的品味倒是很独特呢。”
“谢谢……”
她声音柔柔的。艾靖一边小口呷着茶，一边从杯口抬起眼，看着她轻轻巧巧地席地而坐，这时她突然注意到这女孩喊的是“林麒”，而非“林教授。”
这家伙直呼其名的亲昵劲……连我都自愧不如呢……
艾靖骨噜噜地一转眼，抿抿嘴正打算问些什么，不料女孩却先开口了。
“我想你大概是没见过我作为人形的模样吧。”
“人形？”
艾靖重复了一遍，木木地抬起头，双眸中印入一段飘逸的形体。扶额思忖片刻，一抹俊影嘶鸣阵阵跃入脑海。
“你是白灵！”
她想起那匹优雅的小马妖了，难以置信地喊出声来。女孩笑着点点头，似乎对艾靖头脑之敏锐感到颇为满意。
“这么说……两三个月以来，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林麒在这里为我设了个异次元空间作为暂时的住处。”
白灵弯起一双月牙眼，素手对着左上角的几朵橙色星云轻轻一点，承认得到是爽快。
“不过……”
她话锋一转，朗声肃清道，
“你不必多虑，我们妖族一向同性通婚。”
“啊？”
这鲜为人知的事实无疑给了艾靖当头一棒。她身躯一震，几淼惊色从眸底刷地升起，然而细细一想，却也并不反感，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同性通婚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相爱罢了。
听见身后人发出的一声惊叹，白灵却像踩着尾巴的猫般，愠怒地挺直了腰板，显示着她的尊严不容侵犯。
“对不起……我并没有歧视的意思。”
看见她似乎受了冒犯的样子，艾靖不禁暗骂自己之前为何会如此大惊小怪。面对着红了眼眶的小妖，她屈身放下茶，定牢了双眸直直望向她，真诚地说道。
两双眸子对视数秒，良久，白灵眼里的锋芒才黯黯淡了下去，她抱歉笑笑，抓起抹布利索地收拾着水晶桌，
“没事，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吧。”
艾靖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着白灵忙活，心里想问些什么此刻却无从下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终，还是白灵打破了沉默，
“你也知道，林麒是个大忙人，经常不在学校呢，这次听说他要去新疆勘察什么东西。”
“这样啊……我这次过来是想请他指导一下如何进行双元素修炼。请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不用急，他后天就会回来了。”
白灵挑起眉毛，眼里流出几缕艳羡旋即化作点点失神从她脸上划过，
“这么小就开始修炼双元素，真是了不起，要是我有你这样的本领……也不至于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了。你很幸运，能成为林麒唯一的得意门生。”
望着眼前这道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艾靖心头没来由地一抽，她蹭地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轻声叫住了她，
“寄人篱下？请问是教授对你不好吗？”
白灵回过头，满身的轻裘缓带顺着腰际挽起一朵花来，
“不，林麒是我见过最伟大的麒麟王，着实配得上年轻有为这四个字。只是……”
她顿了顿，
“我现在所站立的地方。并非是我们的国土。哪怕这块领土的主人再如何的热情好客，也终究是属于别人的东西。”
片刻间的安静是一个好的信号。艾靖瞥了眼她酝酿着话语的喉咙尚在轻轻地滚动，便学着林麒常常露出的那种非常有教养的沉默，选择默默地做一个聆听者。
“五百年以前，我还只是一个生活在西域里的精灵而已，在鸣沙山旁……我遇见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黑雨。她的手指是那样的纤细，腰身……比那一湾月牙泉更为灵动，还有一双多情的眼睛。我常在月下追逐着她那身闪亮亮的皮毛，化作马驹和灵骡在泉水旁打闹，她的声音比我好听的多，能用最美丽的语言唱出我们妖族的诗歌。”
烟云缭绕的鸣沙山旁，常常有小狐妖们结伴一齐抓鱼的记忆，日落之时能看见狂驹万马奔腾的风景。这里，是他们妖族最后蜗居的一块领地，千千万万的精灵们扛着包袱来往不绝，怀着奇特的魔法和技艺走向外面的世界。他们喜欢这样小国寡民的日子，奉献出一双双灵巧劳作的手，换来一块生生不息的栖身之所。
黑雨还没修炼到能像自己一样化作人形的境界。
不过她也不爱化作人形，喜欢撒开四蹄踏起一袭飞沙走南闯北。这样也挺好，本身就是精灵的妖怪们，为什么要化作人形呢？相对于两腿行走的人们，她更喜欢以本身作为妖精的方式，用最原始的姿态，跟着女伴一起轻吻黄土，与大地母亲坦诚相待。
“虽然是同性通婚相恋，但我们族人一直以来收养神魔两界里无家可归的低等走兽，传授给他们妖族魔法，教会他们精灵专有的口诀，以及将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制工技艺倾囊相授……在他们接受这一切时，自身也被划为妖族一类，这就是我们繁衍生息的方式。””
白灵翘起嘴，胸膛在一方静默中深深起伏着，回想起这几十年来甜蜜如斯的悠悠岁月，嘴角不免勾起一丝微笑，无声地感怀道。
“多美啊……你和女伴之间的爱情。”
艾靖看着她眼里的光芒忽而明亮又寂灭，两片手掌托起颈间那挂白虎灵珠，轻轻抚摩着，感受着来自妖族双手指挥下的阵阵钢铁敲击声，从每一丝纹路中撼撼传来。
“即便我这白虎灵珠再如何之强……还是出自你们妖族的一双天工妙手。”
听闻艾靖由衷的赞美，白灵怅然一笑，颊间几分骄傲瞬即化做一抹泪痕，背对着她缓缓滑落。
“并不是所有神使都如你这样心怀感激，亲爱的白虎星神。”
她吸入几口冰凉的空气，迫来冷气丝丝的触感强压下翻滚不止的酸意，回身面对艾靖时已是一脸平静，
“或许你们的课本上并没有记载关于中国圣域几千年沉淀下来的肉食传统，那就是……妖肉节”
“什么？！”
情绪稍缓片刻后又是一记五雷轰顶，巨惊之下艾靖此刻只听得脑海里一片嗡嗡乱响，肌肉阵阵乱颤之下她踉跄着后退，肘子堪堪撑住一方桌角使自己不至于摔倒在地。
太可怕了，可怕到难以接受……
“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若是不信的话，我们妖族为何会从西域被一路驱逐？领土为何会被寸寸侵蚀？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投票权？！这些……你们神使都是在学校里学过的吧？”
白灵朝着艾靖一步步地逼近，句句清音一次次的喋喋传来，变作一笔笔利刃，随着她那张杵到艾靖面前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捅进她的心房，
“是当局者令你们觉得弱肉强食乃是天理，优胜劣汰成了理所当然，对么？那在这个文明社会中，到底是由谁来决定优胜劣汰呢？是神使自以为荣的人性，还是人们不愿改变的陋习！”
“我……”
在白灵一对灼灼双眸的逼视下，艾靖一时间无地自容，又不能反驳些什么，百慌之中只有轻颤着嘴说道，
“我来到圣域不过三年时间，对这里具体的文化背景一无所知。”
“哈哈……正因为一无所知，一切的不合理都成了自然。”
白灵漠然一笑，步伐轻颤一袭白衣被抖落半身，露出一边青筋依稀可见的臂膀，在艾靖又惊又怒的目光下，她随意展示着满臂叠错交加的伤痕，部分竟然深可见骨，
“在中国的第一场神魔大战后，神界主宰了圣域几千年以来的万世太平，同时也繁衍出了历史感极为厚重的文化，而渊博的五千年历史所遗留下来的也有数不清的封建传统。知道为什么神使有妖肉节这种传统吗？因为我们奉行同性通婚，而在这个圣域的世界里，则是妖族邪恶，变态，不详，谋反的象征。于是在一百年以前，为了防止同性通婚的现象蔓延，圣域开始大肆进攻妖族，将我们从西域一路赶到漠河地带。而妖精生性喜热，于是大多数精灵都被冻死在了极北地区的寒冷天气里，而剩下的妖精们，则被称之为不详的赐予，被当地的神使纷纷抓起来，设立每年6月21日的屠妖节，电击，抽打被抓来的妖族情侣取乐，顺便游街示众，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为了巩固自身的政权……排除异己竟然落到了要将一个族群的文化赶尽杀绝的地步……”
那道道伤疤随着白灵倾吐而出的话语闪着艾靖的双眼，好痛。
“那现状又是如何呢？”
她抱着一丝希冀，像是求救似的问道。
“情况改变也只是近十年来的事情，林麒在联合之域里曾经请愿过要终结屠妖节一说，却不料国内保守党派为了争取选票，将屠妖节改名为妖肉节。因为我们妖族人体内自带热性能量，有驱寒保暖的作用，在中国古法里若配以荔枝服用，则能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
面对着艾靖那道又惊又惧的目光，白灵默默吐诉的语调里却听不见一丝波澜，
“就在一个月以前，我和黑雨在逃亡中被捕，运到一个古物拍卖会里被当众取乐。黑雨……她被扒光了衣服，当场电击致死……而在我被押送上去的时候……林麒用高价拍下了我……用了回生大法救回了奄奄一息的我……又将黑雨好生安葬，只是这伤疤……是再也去不掉了。你知道……这附近的黄泉大漠，也是他为我们这些最后的妖族幸存者开辟的一块净土，心怀仇恨的难民们见到随意闯入禁区的普通神使则格杀勿论，但绝不会碰林麒一根毫毛。”
她蹲下身来目光与艾靖持平，缓缓举起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按上她那对早已颤抖不止的肩膀，沉声说道，
“艾靖……林麒，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是……他一直是。”
听到最后的艾靖，剩下的只有一颗轮颤着怒意的心脏，脑海里大肆泼开的血迹在眼前流淌，
作为他的白虎星神……我会成为和我的导师一样勇敢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