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辰日,朱钰早间进宫,先往勤政殿来问安。
难得天光放晴,秋阳灿烂,皇帝所宿的东暖阁里,却是一片静寂。
见朱钰进来殿中,御前太监总管赵通忙迎上去,拱手作揖,笑道:“定王殿下来了——皇上还未起呢。”
朱钰神色微凝,“难道是父皇的病....”
“不是,”赵通忙笑道,“皇上昨日服了章院使新配的汤药,龙体甚安,方才奴才进去看过,皇上气色红润,正是好眠呢。”
朱钰颌首,面上方露笑意,“如此便好...”又道,“本王还需前去内阁议事,就先告辞。”
赵通笑着点头,“朝事为重,殿下放心,待皇上醒了,咱家会告诉皇上,殿下已来问过安了。”
*
朱钰离开勤政殿,来至内阁,众臣皆在。
睿王朱铄难得早到,独居于上座,正端盏饮茶,神色悠闲。
见朱钰进来,二人相视一笑,各有深意。
先将朝事议过,一时无话,朱铄便对座下顾延江笑道:“顾首辅,本王听说母后欲将九皇弟朱镐收为嫡子,养于昭阳宫中,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
此言一出,众臣皆敛气摒声,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唯有朱钰手端茶盏,修长手指轻拈茶盖,缓缓拨着盏中浮叶,神情自若。
顾延江闻朱铄所问,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起身拱手行礼,笑回朱铄:“听闻九皇子生母于后宫之中,不过居最末等嫔妃位,而九皇子虽年幼,却天资聪颖,颇得皇上圣心所喜,皇后娘娘位居中宫,礼赞宫闱,母仪天下,如今不辞辛苦,欲亲自抚养九皇子于昭阳宫,一来为圣心分忧,二来为天下女子做出贤德表率,臣以为皇后娘娘此举....甚妥。”
朱铄浓眉高挑,连连笑了几声,“好一个甚妥,顾首辅一番话说得倒让人不得不信服,”将手中茶盏向一旁几案上重重一搁,惊得下面众臣愈发噤若寒蝉,朱铄又扭头看向朱钰,笑了笑,“咱们皇兄弟共有六人,母后是中宫嫡母,说起来六个皇子都是她的儿子,她怎的就只偏心九皇弟一人呢。”
朱钰闻言,唇边噙起浅淡笑意,缓缓道:“三皇兄此言差矣,九皇弟年幼,不过六岁稚龄而已,母后偏疼他些也是应该,三皇兄又何必如此介怀。”
“四皇弟果然心胸广阔,为兄不可及,”朱铄笑着斜睨朱钰一眼,再一挥衣袖,命众臣都先退下。
众臣察觉气氛不对,早就恨不得脱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过片刻,人就走了个干净。
朱钰起身,也欲离去。
却被身后朱铄唤住了。
“四皇弟且慢,我还有话与四皇弟说呢。”
朱钰又转身,笑着坐了回去。
就听朱铄道:“本朝开国至今虽然不过三十来年,太祖皇帝在时,却已曾定下立储的规矩,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母后如今收九皇弟为嫡子,四皇弟难道就看不出这其中别有深意?”
门开着,可见外面庭院中一株秋芙蓉,在晴好日光下,开得一树繁花灿烂。
朱钰凝眸欣赏花色,口中轻笑道:“别有深意又如何,三皇兄既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既非嫡,也非长,母后是否收九皇弟为嫡子,又与我何干呢。”
朱铄不屑冷笑,目光薄蔑看向朱钰,“此时只你我二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我志向相同,多年心血付出,难道你就甘心情愿见到九皇弟后来居上?”
朱钰笑得颇不以为然,“何为后来居上?九皇弟年幼,诸事懵懂....三皇兄还是慎言吧。”
说完,就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朱铄神色阴郁,看着朱钰离去的背影,行至门下,却又忽然转过身来。
俊美容颜,粲然一笑,身后那一树繁花灿烂,亦为之失了颜色。
就听朱钰语气轻佻道:“多谢三皇兄送来的美人....甚好。”
朱铄勾起唇角,也笑了,“四皇弟喜欢就好,区区一个女子,你我兄弟,无须客气。”
*
昭阳宫。
正殿内,帷帘轻卷,宝鼎焚香,顾皇后懒倚在软榻上,向来威严的眉目间是难得的温和慈蔼。
穿品红缎绣平金福纹小襕衫的九皇子朱镐,被一群宫女嬷嬷围护在中间,脚下一只牛皮小鞠球,被他踢来踢去,玩得正是兴起。
孩童的笑声清脆稚嫩,不时在安静的殿内响起。
顾皇后眼中满蕴笑意,目光一直追随于那小小身影左右。
秦嬷嬷推开殿门进来,神色隐忧。
顾皇后抬头曼声问道:“她还在外头跪着呢?”
秦嬷嬷点头,“是呢,奴婢苦口婆心的劝,无奈江美人听不进去,执意要接了九皇子回去。”
顾皇后的脸色倏然沉郁下来,眉目凛然。
“不识抬举的东西,本宫选中了她的儿子做嫡子,那是她的福气,她竟还敢不愿意?若不是本宫的儿子早夭,本宫岂会瞧得上她一个贱婢所生的儿子?”
秦嬷嬷默然,看着顾皇后移步至窗下,向外望去。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昭阳宫的正殿外,一个宫妃妆扮的女子,垂首跪于玉阶下。
那女子身形单薄,因为跪得太久,已经摇摇欲坠。
这一幕,让顾皇后猛然想起多年以前。
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秋日里,她抱着自己的儿子跪在勤政殿外,哀求她的丈夫——大宣朝的第二位君主建武帝,为她主持公道。
她的儿子是被毒死的....口吐鲜血,唇指乌黑,蜷缩在她的怀里,她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小的身体,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也跪了很久,就像此时跪在正殿外的那个女子一样,面对着紧闭的殿门,心中是无人可以体会的痛楚和绝望。
事隔多年,当时的痛楚和绝望再次袭上心头,却都已变成了狠戾与憎恨。
“是元婉华那个贱人,是她害得本宫一生膝下寂寞....本宫的儿子可是皇上的嫡长子啊,何等尊贵,若他还在,又岂容得元婉华的儿子站在朝堂之上,享尽尊荣风光....”
身后秦嬷嬷神色大变,忙低声劝解:“娘娘,皇上不许宫中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多少年了,您又何苦为难自己,还是忘了吧!”
顾皇后笑了起来,目光森然凝望跪在正殿外的江美人,她痛恨江美人,也痛恨当年软弱无力的自己。
直到孩童的笑声,一阵一阵,将她从前尘往事里唤醒过来。
她转身,向殿中欢快奔跑的小小身影走去。
“镐儿,到母后这里来。”
小小身影扑入顾皇后怀中,顾皇后轻轻抚摸着孩童红润娇嫩的脸颊,眼中笑意复又变得如初时一般温和慈蔼。
孩童的小手,也试探着去触碰眼前这张粉光脂艳,却早已历经沧桑的容颜。
顾皇后握住肉乎乎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再开口,却仍是决绝而又满带恨意,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只要有本宫在,元婉华的儿子,就休想踏入东宫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