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奇迹时代的高中最后一次大赛,还是没等来源之助的踢馆。
御首山家恰好在比赛那两天安排源之助的生母棺椁迁入御首山家族墓地,据说是洛山寺高僧算的黄道吉日。这意味着,御首山家正式承认了源之助生母的儿媳身份,以及源之助作为家族长孙的地位。
御首山宗家成员,以及分家代表,还有坪松馆小林氏的当家人和直系亲属。
源之助紧紧咬着牙关,只是红了眼圈,没有掉一颗眼泪。他的外公赞许地看着他,为女儿骨血的成长感到由衷地高兴。
秀景参加完全程,不吭一声。
触景生情,“只有没有妈妈的孩子知道那种痛”。她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在她一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那时候她还处于哺乳期。她的脑海中根本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记忆。幸好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了她足够的爱,悉心扶养她长大。
她的外祖父是个米国空军,在二战后驻扎期间结识了京都出身华侨身份的外祖母,两人结婚后返回外祖父在密苏里州的家庭农场定居。她的母亲kristinehazlett就出生在那里。母亲在20岁那年一举夺得米国环球小姐冠军,然后和父亲正德相恋、结婚并怀孕。可是因为父亲风流成性,独立要强的母亲不能忍受这样的婚姻状态,又回到了米国,独自生下了秀景。
母亲去世后,影子家主俊敏通过蝉叶大师的卜卦,决定让秀景留在米国生活,拜托外祖父母照顾她。在密苏里州的平原上,秀景,不,tristen度过了人生中最无拘无束的7年。她光着脚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奔跑,转眼间就长成了大姑娘。
秀景在3岁第一次回到东洋。那是宫家牵头的,御曹司三家以及其他名家在皇宫草坪的露天活动。那时候她还叫tristen,只会说英语和简单中文,活泼好动,御首山的管家西园寺到处追她,生怕有闪失。
征十郎和别的小孩玩了一会儿,跑回妈妈那里休息。在树荫下,他悄悄地把头枕在妈妈的腿上,但是不停地往远处凉亭张望,尽量不让严厉的父亲看到自己撒娇的一面。诗织明白儿子的顾虑,安慰他:“放心,爸爸现在和别的大人说话,看不到你的。”
母子二人难得享受初夏午后安宁的时光,征十郎这一生永远记得妈妈膝头传到他脸上的温度,妈妈穿得那条浅棕色连衣裙,她的白色高跟鞋,草坪上散发出的青草味,还有那清新的微风。妈妈的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着——他快要睡着了。
忽然,妈妈的手停了下来。耳边传来悉索的脚步声。他听到妈妈轻声问:“你是谁家的小妹妹啊?你的妈妈呢?”
他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这女孩长得像西人洋娃娃一样漂亮,穿了件精心剪裁的白色棉裙,上面有些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污渍。头上的卷发扎了两个可爱的小团子,可惜疯得没了形状,乱七八糟地顶在脑袋上。仔细看看,她的脸上还带着两条细微的血痕,不知道是在哪里擦伤的。
这小姑娘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朝着赤司母子看,也不说话。
妈妈向她招招手,说:“来,阿姨帮你整理一下。”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用英文说:“idon’tunderstandjapanese。”
妈妈笑了,也换成英语:“mayihelpyouwithyourappearance,pleasemynameisshiori.”
“i’mtristen.thankyou.”tristen乖乖地走过来,站在诗织面前。征十郎看着妈妈温柔灵巧地给tristen梳好头发,抚平裙角,还用手绢沾上清水,给tristen擦拭了脸蛋和小手。妈妈一边忙着,一边介绍说:“tristen,thisismysonseijuro.sayhitotristen,please,seijon.”
赤司用英语问好,tristen问:“howoldareyoui’mthree.”
“samehere.”
“mybirthdayisinfeb.howaboutyou”
“iwasbornindecember.”
“so,youareyoungerbro.”
“no,i’mnot.”
“youare.”
“i’mnot.”
“youare.”
征十郎气得退回到妈妈身边,这个女孩笨得简直可以,居然断言自己比她小。小孩子总是不服气被别人说小的。
那边tristen还傻愣愣地不知道这小男孩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诗织看在眼里,忍俊不禁。她把孩子们拉在一起,耐心解释了误会出在哪里。原来征十郎是上一年年底出生,tristen是第二年春天出生,征十郎比tristen大3个月。
“so,youarenotyoungerbro.sorry.”tristen耸了下肩,向征十郎道歉。后者在妈妈的鼓励下愉快地接受了。
诗织又问tristen是谁家的孩子,tristen却一直摇头,她根本记不住御首山的日语发音,只知道自己姓hazlett。诗织马上明白了,这就是御首山正德的女儿,传说中永远活不到成年的秀景。
看着懵懂的孩子,联想到她的身世,诗织不由得怜爱起tristen来,她轻轻握着孩子的小手,说:“tristen,youareareallynicegirl.”
赤司征十郎忽然就把头埋在妈妈的腿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妈妈好像要被抢走了。
没想到tristen也毫不犹豫地倒在诗织的腿上,两个孩子的头碰在了一起。他们脸对脸,大眼瞪小眼了几秒钟,然后不约而同地用脑袋拼命往外顶对方。tristen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力气大得惊人,征十郎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被逼得一点点往下滑。
诗织看两个孩子争得面红耳赤,吭哧吭哧直捯气儿,简直是啼笑皆非,连忙劝架。正在忙乱之际,西园寺管家跑过来问好,他跑得气喘吁吁,不停地用手绢擦着鬓角的汗珠。两个大人花了好一阵子,才把小冤家们分开,还好这两个孩子都不是爱哭鬼,没有惊动到其他人。
西园寺管家向赤司诗织连声道歉,然后把tristen抱走了。
tristen走了以后,征十郎抱着妈妈的手臂不放。诗织耐心向他解释,和别人分享的重要性。
“可是我不要和别人分享妈妈啊!”
“阿征,tristen没有妈妈,所以我对她多关心一点是应该的。”
“妈妈,你关心她,还会爱我吗?”赤司抬起头,看着诗织。
诗织看到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笑了:“我当然永远爱阿征了。妈妈永远爱自己的孩子。所以,tristen也需要妈妈给她一点爱。没有妈妈的痛,只有失去妈妈的孩子懂得。”
西园寺事后向俊敏汇报了此事。俊敏没多说什么,只是让西园寺准备了一份恰当的礼物,给赤司诗织送到府上表示感谢。tristen涂写了一张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感谢卡,也附在了里面。赤司后来把这张小卡片夹在自己房间里妈妈的照片框后面。
诗织的温柔是tristen除了在外婆那里,能感受到的最接近妈妈的爱。孩子本能地知道谁是真心对自己好,哪怕只是片刻的爱,都会在孩子的心头铭记一生。
现在这位天使女士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些美丽的灵魂都永久安息在冰冷的大地中,把无限的思念留给活着的人。
秀景轻轻拍了拍源之助的后背,此刻无声胜有声。没有妈妈的孩子们,比谁活得都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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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景和赤司的第二次接触是7岁那年。御首山的正式家主,俊敏的孪生哥哥俊雄,在瘫痪了将近50年后,因为器官衰竭去世了。俊雄本来是被指定的现任家主,但是十五岁时从马背跌落,造成头部以下高位截瘫,无法正常生活,后来又发生了脑溢血,连说话都困难,需要特护团队维持生命。俊敏本来可以正式取代哥哥,但是念及同胞情分,他退而求次成为了影子家主。
俊雄的葬礼非常隆重,持续了一周之久,所有重要的家族全部到场拜祭。连宫家都派出了亲王作为代表出席。
赤司再次见到秀景,是在御首山家族的京都老宅。御首山的本家在京都,分家在东京,和赤司家相反。他们的老宅深远阴森,空气中都浸透着几百年厮杀的血腥气息,更别提那陈列在正堂里历朝历代所有家主使用过的武器,上面偶见凝成黑色的血痕,看了就让人作呕。
赤司只好待在后花园里,那里是唯一让他觉得有人气的地方。各大望族的孩子们都聚在这里休息。孩子多了,自然有争执。源之助被人欺负得啼哭不止,赤司虽然讨厌这个娇气的哭包,但是他也很反感这些和大人一样势利眼的孩子。就在他想要过去阻止的时候,有个小野人拖着一把竹刀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领头欺负人的一个踹进池塘。然后这人逼着源之助去还手,源之助只是哭嚎却不敢上前,被竹刀抽得声音都变了调。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野孩子。
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这是谁。这个小野人披头散发,穿一件黑色丧葬常服,手脚敏捷,目光锐利,不仅看不出来性别,连长相也淹没在黝黑的皮肤下。只见她凶神恶煞地用竹刀逼着源之助向前去,同时还恶狠狠地用目光和动作威胁那个宇佐美家的孩子老实呆在水里。有的孩子比较机灵,见状不妙,想跑回前庭找大人。野孩子打个响亮的唿哨,前后入口包括侧门,忽然冒出来数只大型杜高猎犬,不叫,但是嗓子眼里打着呼噜,呲着白森森的牙齿挡住了去路。
气氛马上就凝固了。
赤司一点也不怀疑,这小野人真敢让人血溅当场。
源之助被逼得走投无路,哭咧咧地走上去,给了其中一个最矮的孩子软绵绵一拳。
“harder!”小野人用英语命令道。
源之助回头胆怯地看一眼,慢慢抬起手臂,想了想,又停在空中。
有个体格健壮的男孩冷笑一声,一把揪住源之助的衣领,就要把他抛到水里。
“蠢货!”赤司暗道不好,箭步上前冲过去。“刀下留人!”
说时迟那时快,小野人的竹刀已经闪电般地朝这家伙的脖颈劈去。
赤司观察丧服的款式和家纹,再听见那一声英语,已经大概猜到这就是秀景了。虽说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黑得像鬼一样的小野人,跟记忆里那个白嫩可爱的洋娃娃联系在一起,但是那股子好勇斗狠的气息,倒是不陌生。
要真是让这个家伙被她劈中,就算没砸断颈动脉,也得像刚升天的俊雄一样成了瘫子。自己是不能不管的……
赤司的个头虽然不高,但是观察力敏锐,动作灵活,他将将一下拉住了小野人的手腕,让竹刀贴着那家伙的肩膀扫了过去,饶是这样,他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痛起来,挨打的那家伙倒在地上,捂着左手臂杀猪般惨叫。
小野人忽然扫了赤司一眼。那是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比门外那些巨犬还可怕,仿佛冷酷嗜血的终极猎食者。
赤司缓了一口气,用英语说道:“it’snotmybusiness.butifyoukilledhim,nomatterhowpowerfulmikubiyamafamilyis,youaregoingtobeintrouble.”
小野人看了他一眼,念出他的名字:“seijuro?”
“是我。”
有一瞬间,小野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褪去了点杀气,但是紧接着,她又对着源之助举起了竹刀,命令道:“go!apunchoneachfacewithfullstrength.”
源之助吓得哭声都没了,绝望地看着小野人。
“ifyoudon’tfight,i’llkillyoufirstbeforeibeatthem.”
源之助哆哆嗦嗦地又上前去。他这5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活得这么可怕的时刻。前有狼,后有虎,横竖一死。他闭上眼睛,用力挥出一拳。
“nextone.”
就这样,源之助完成了三拳,然后像根面条一样瘫软在树下。
被源之助打的几个,其实不怎么痛,但是都害怕疯子状的小野人。有个孩子骂骂咧咧地:“没娘养的野种!”
话音未落,小野人猛地把竹刀平呼在这倒霉鬼的嘴上,顿时就鲜血四溅,造就了个一等一的腊肠嘴。
赤司把握紧的拳头悄悄松开,没办法了,触了逆鳞,没死就万幸了,他也没办法拯救这种自讨苦吃的贱嘴家伙。
小野人用生硬的日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这些有娘养得,也不过是一堆臭肉而已。”她再次用顶级掠食者的眼神扫视了在场的孩子们,然后一把薅起源之助的领子,把他拖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花园里静悄悄地,连夏蝉都没了声儿。一阵清风吹过,池塘里的荷叶在水面上荡起了涟漪。齐刷刷地,孩子们大哭起来。有的是痛得,更多的是吓得。闻讯赶来的御首山家下人,还有几个名家的女眷,听着孩子们断断续续的描述,都神色惊慌。
可是谁也不敢说什么。
在回家的车子上,赤司对父母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父亲征臣依旧一脸惯常的严肃,他沉声道:“御首山家的乱象不是一朝一夕,出这种事情,和家门伦理疏于正统是有关系的。不过,”父亲的眼睛忽然射过来严厉的目光,“如果是你,征十郎,身陷此景,你会如何处理?”
赤司毫不犹豫看着父亲:“当然要反击,只不过我是不会选择这么激烈的手段的。”
征臣微点一下头:“对了。豺狼之所以狡诈,是因为他们趁着老虎打盹去捋虎须。但是,困兽犹斗。何况御首山家族的血液里天然流淌着嗜杀残暴的因子。这么看,小辈们倒是没有埋没家风。”
赤司回想着秀景的眼神,不由感慨她的变化。他自己有没有可能用极端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呢?有可能吧,但几率非常小。赤司家以头脑著称,不会使用粗糙蛮力。但是,有时候,像这种扫荡模式,会立刻生效倒是真的。自己欣赏不来这种风格,但也不能说反对,毕竟戾气需要一个出口。
诗织把父子俩的对话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翌日,诗织给了赤司一个篮球。
“妈妈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呢?”赤司看着手里的球,好奇地问。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发明体育比赛吗?”
“是为了阻止战争。”
“是的,确切地说,是尽可能减少杀戮。”诗织没有像以往那样温和,反而用一种不同寻常的语调诉说着,“你那时在现场,恐怕也被杀气感染了吧?”
赤司一惊。妈妈好像说的没错,不知为什么,他能强烈感受到秀景的杀气,甚至激起自身的共鸣。
“那孩子变成这样,是没办法的。”诗织微微叹了一口气,“成人不能去指责孩子的过错,因为他们剥夺了孩子健康成长的环境。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狼崽们是要使出浑身解数的。这就是第一武家御首山氏族的生存法则。可是啊,我们赤司家也不是那么温情脉脉的避风港。”
赤司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这种话,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似乎和任何黑暗的东西都是绝缘的。
“要正确地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来,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
“妈妈……”
“阿征,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阴暗,尽管那很难。试试篮球运动吧,既有个人技巧,又有团队合作,当你不开心的时候,让运球和投篮带走你的烦恼。”诗织抬手完成了一个投篮动作,“喏,你看,只要心中有篮圈,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你找回真正自我的篮球场。”
看着那空中的弧线,赤司第一次在心中对篮球这种运动有了极大的期待。妈妈的鼓励,以及同龄人的遭遇,让他萌生了自己可以在沉重的人生负担之外寻找慰藉的想法。
后来他听妈妈说,她有拜托蝉叶和尚给秀景转交了一封简短的信,请她放下心中的杀意。但是蝉叶说,顺宁皇后当年发的咒是吉祥天命格,御首山家的女孩就是因为承受不起这可怕的天命而不断夭折。吉祥天女有大功德,然而分两态:文静时美貌绝伦,忿怒时狰狞恐怖。秀景的命格担得起天命,却过于刚烈,失之慈祥。
为了补完,蝉叶让俊敏寻到据说是达摩祖师当年用过的铜器残片,给秀景打磨成佛牌,并让她从佩戴佛牌即日起,抄写千遍《金光明最胜王经品第十六》。秀景那一手柳体,就是那几年练就的。诗织急病过世后,秀景也手抄了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敬奉于灵前。赤司把这份手书经文从头到尾看过几遍,实在是佩服蝉叶的大智慧和秀景的忍耐力。这一笔柳体颇有柳公的爽利挺秀风韵,若是没有极好的悟性和耐心,是很难做到“圆笔裹锋”的。换句话说,秀景硬生生地把嗜杀的自我封印起来。但是那时的他没料到,就如同他自己背负了输不起的枷锁,秀景的转变亦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