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经常笼罩在薄雾里,还有炊烟,还有豆浆的腥味,馄饨的汤味儿,粥的米香,辣油的辛味儿。街两旁的胡同像蜈蚣腿似的,抑扬顿挫的锣鼓声,还有一顿一顿的吆喝声,四合院里有孩子的叽叽喳喳声,突然什么东西打破了,孩子哇地大哭,接着是妇人大声训斥孩子,然后老太太又蹦出来骂着儿媳妇,然后老头又出来骂着老太太,男人又出来骂媳妇哄孩子,两口子又对骂,老头老太太也对骂起来,孩子哭的更厉害了,老头又训斥窝囊废的儿子,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屋脊上落着乌鸦,灰瓦上有杂草,屋檐下盘旋着燕子。
这就是小镇的早晨,上一刻还静悄悄的,一眨眼就热闹非凡,好像人都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吕延洗漱完毕就跑出来了,没有吃早餐,这不是第一次了,其实他早腻了府里那些精工细作的羹肴,能把一堆的好食材制作得寡淡无味,这就是大厨师的本事吧。
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父母已经管不住他,何况他从来不惹事。
街面上的早点铺子前,白茫茫的蒸汽热腾腾的笼屉,喷洒着肉包子的荤香。大树下的木桌子边上,一个老头正在埋头吃着河粉,猛地抬起头,用筷子尖儿恶狠狠地指着路过的人,缺牙的嘴嘟囔着。
靠墙的竹棚底下,有个力巴在吃着牛肉板面,面上还有两个干红辣椒和一个鸡蛋,力巴吃得汗流浃背,不时用拿毛巾擦着汗。每当他经过这里,力巴就会抬头兴冲冲地看着他,大声道:“这孩子好呀!”
哗地水泼了过来,就泼在脚下,差点溅到人身上。这人抬头就要呵斥,一个妇人拿着空盆,嘴角眼梢带着春意,正抛来媚眼,等到别人也看过来时,妇人的脸一红,扭臀摆胯地回了店铺。
“小少爷早呀!”有人和他打招呼。
“小少爷来了!”
所有人都认识他,不仅因为他是吕云尚的儿子,还因为他自己的特性,他额头有一道斜纹,就在离双眼不远的位置,左高右低,又粗又长,典型的短命纹。除了他自己不知道,整个镇上都宣扬着他是个早夭之人。
“少爷里面坐!”
他进了早点铺子。
铺子里人声鼎沸,来吃早点的都是中下层的劳力者,聚到这里既为充饥也是苦中作乐,多少能找点乐子出来,让活着还有些意思。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南城是贫民区,吕云尚却把府邸建在了这里。有些权贵想巴结吕府,要把宅子迁到南城,都被吕云尚阻止了,“贫民窟里更能窥见生财之道,怎能和别人分享。”
铺子专门给他留了位置,就在靠里面的角落,若即若离地和外面分开,能让他不受干扰,他一边吃着豆腐脑加辣椒面,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外面。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管那些破事做啥?”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强按头,有啥用嘛?”
“那屎都拉出来了,还能坐回去不成。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他听着这些话,几乎忘了吃东西,平常他喜欢看书和下棋,书上有智慧和道理,还有华丽的辞藻,可他还是孩子心性,更喜欢从活人嘴里说出来的口头语俏皮话,他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这个。
说着说着便有人吵了起来。“煮熟的鸭子,嘴硬。”
“我嘴硬?咱是丑妻家中宝,不怕戴绿帽!咱干活不分心呀,不像有的人,人在曹营心在汉,心里跟长草似的。”
“姓刘的,你长了个挨揍的脑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姓李的,腰里别着鸡毛掸子,硬冲大尾巴狼,怕你不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不要了咋的?你敢来拿吗?借你俩胆你敢吗?”
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谁赢谁输。他根本不关心,也不想分辨,这些活生生的土话和口头禅全都灌到了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好像还没过牙牙学语的阶段。
有个上了岁数的人出来调和,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气。
“姓王的,吃了几顿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俩的事用你管!”
“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老光棍!你个上辈子做泥瓦匠的,除了会和稀泥还会干啥?”
姓王的光火了,“行,我和稀泥,我不管了行了吧,你们打,今天要是不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你俩以后都夹着尾巴做人,少装光棍。”说罢一屁股坐在他跟前,“小少爷,咱们看他们演戏!”
“嗯!”他更津津有味了。
又有人开始起哄了,多半是打不起来的,一会儿就鸟兽散了。
回去的路上,他自语了一句,“拉出的屎还能坐回去?”笑了,笑得很开心。又走了几步,觉得这句话更加可乐,笑得前仰后合。
回到吕宅,穿过三层楼的正房,再从后照楼的小门出去,一条小路通过一片空地,夏天时这里成了草坪,有鸭子结群戏耍,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不深,冬天的时候可以滑冰玩,河水很清静没有鱼,倒是盛产青蛙和泥虫。河上有一座石桥,通到对面的院门前,黑色的如意大门始终紧闭的,不过门上破了个大窟窿,像是被大石头砸的,透过窟窿能看见里面的荒芜。这里应该曾是殷实人家,为什么人去房空?
他从窟窿里钻了进去,院子里除了破房子就是野草,墙根长着一些花,白色的豆角花,粉色的牵牛花,黄色的倭瓜花,紫色的茄子花,黄色的油麻花等等,明明无人经管,却野蛮生长无拘无束。
那根木棍还在,他拾起木棍,对着齐腰高的野草大喊一声“霹雳剑”便开始狂舞。木棍上下翻飞看不出什么章法。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喊的是“流水剑”,再上一次喊的是“清风剑”,总之每次来喊的都不同。剑法的威力着实惊人,不少草都被他斩成了两截。
眨眼之间他就累了,便扔了木棍来到一个破石墩前,这是一个石头棋盘,线条都快看不清了。每次他都是捧着棋笥前来,他先落下黑子,又落下白子。
“你要小心了!”他落下一步黑子。
又拿起白子,即将落子又停住,“差一点就上当了。”
他浑然忘我,不觉蚊虫的叮咬,那些蚊虫只叮了一下就飞走了,没飞多远就死在空中。
这里本来是个很好的玩耍之地,可惜有那个破房子。这房子着实不小,面阔五间,两尺高的台基,悬山的屋顶,檐牙高啄金柱粗壮,楣子上有彩绘,窗棂的线条也很优美,如今彩绘剥落,窗纸也早没了,不知道人去楼空有几百年了。房子空的久了就像人死了,阴森森的吓人。即便是在大好的晴天,房子还是像个冰窖一样。他从来不敢进入房子,甚至不想靠近,好像会被拖进去吃了。
他正要落子时停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过了一会他又听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向房子走去。
他走上了台阶,面对着房门他不敢进去,犹豫了半天走到了旁边的窗户前,把脸贴了上去。
窗户里面也是一张脸!很大的脸!正盯着他的眼。
他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刚刚爬出大门,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