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灵丹妙药确然太灵妙了呢,或是长梧神君几乎每日都来探病,传说中差点丢了小命的我,竟跟初生的虎崽仔一样,飞快得壮健起来。
而且,我好似发现了一个妙门,每回轮到净空来看护我,神君就会来得格外早些。于是,事情渐渐演变为,每当净空一进门,我的脸上就现出洋洋的喜气,配上热切的一声“净空,你来啦!”。
这样的情形多了,净空便有些为难,一日,支支吾吾道,
“陶陶……你我确然都曾做过人,算是同族,又常一起饮酒。你知我有些馋酒,每饮必醉,但我看你好似喝得甚少,应是清醒的。你也知道,这男人酒后,难免胡言乱语,你可切莫当真……我或者喝得多了,抓过一两次你的手……但我,确然只把你当作好兄弟看待!虽你看得久了,其实也不比那花凤差多少,只听说,死的时候已年过四旬……”
起初,他说得七拐八弯的,我听不出个所以,直到老小子说到了我的年纪,我才丸子头一冲,抡起天书就当头一记,怒道,
“想什么呢?!四十怎么了,黄金剩斗士知是不知!我把你当干儿子!行了吧!滚球!”
霹雳般的一声“滚球”余音未消,紫色衣角就飘然而至,我赶忙盈盈端起喝干的药碗,轻轻塞进呆若木鸡的净空手里,柔声道,
“总得净空仙者百忙之中抽身前来照拂,小仙我着实难当。咱们梵谷真是和乐融融,众仙一心呢……阎罗司想必公务繁重,切不能再阻着仙者了,你快些回去吧!”
净空一手提拉着空药碗,一手揉揉脑袋,莫名其妙的瞧瞧我,再瞧瞧身后肃立的神君,也忘了行礼,只百思不解得挨着门出去了。
我缩坐在被窝里,悄然瞪圆了杏仁眼,努力噙出些小鹿的神气,嘴角微微翘出月芽尖,摆出了自拍的架势,心里暗自惴惴,“神的岁数,当是很老很老很老了,区区四十岁,对他来说,应该……还算嫩草吧…”
长梧看了一眼我的模样,好似吓了一吓,停住上前的身子,柔声问道,
“陶陶,你今日可还好?我瞧你神色有点古怪。”
“啊,没,没有,我今日觉得好了许多,可能刚才喝得药有些苦……”我忙放松了五官,怏怏道。
长梧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个小锦囊,递给我道,“我昨日听说,凡间的大夫随身携带一些糖果子,万一哪个小姐熬不住苦药,便可以吃一颗。”
我一怔,心下一甜,忙伸手接过,打开取了一颗放进嘴里,梅子的清香顿时漫开,自打飞仙,也就清汤寡水的喝过一些,正经吃食还真第一回,真是怀念!
“呀!神君好神通,哪里来的糖果子,还是梅子味道的!我小时候最爱吃家乡的酸梅糖了。”
长梧淡淡一笑,道,
“我没吃过糖果子,自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只是去藏书阁翻了几本食谱,照着法子,化出了梅树,再摘了果子,腌制的,不巧正中了。”
我忙拿了一颗送到他嘴巴,道,“神君还没亲尝过吧,你试一试,酸甜酸甜的,十分可口。”
长梧并没有开口,只抬手取住,微微笑了,放回衣袖。柔声道,“现下有些口干,稍后再试吧。”
我脸一红,只道自己这番动作有点唐突,忙转问道,
“梵谷还有藏书阁吗?在哪?我竟不知。”
长梧神君道,
“原先并无,后来从凡间飞仙的人多了,便渐渐的编纂起来,不曾想,经年累月的,也堆满了一栋华楼。也算得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我常去翻看,着实增益不少,人属此类,确然不凡,虽灵元普通,却慧杰异常,造物种种,琳琅满目。虽与神界心念化物法属两极,且常惹事端,然总是一个特异。”
顿了一顿,他声音低了一低,更柔了,道
“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有些看不懂的,你可讲与我听。”
“好!”我忍不住跳起来,揪住他的袖子。
他微微一僵,也没挣脱,只瞧住我的脸,又微微一笑。
最近的神君,有些不同,以往总觉得是庙里遥遥的一尊佛,如今,竟似邻家的儿郎一般触手可及了。
有道是,患难见真情,我这一趟丢了半条命,真是太值了!
一日好过一日,渐渐的我就下得了床,也不用再喝什么灵丹妙药。神君越见越多,渐渐的我也疏了礼仪,嘴上也亲近起来,常常“长梧,长梧”的没了尊卑。
神君听了,倒不生气,但也并不答应,只每次唤他一两声,他就悄然现身了。看他这样随和,我便肆无忌惮起来,拉着他变这个变那个,原先空空荡荡的司理处,今日多株桃花树,明日多个栖凤亭,渐渐花团锦簇起来。
有一回,陆判子君上门,竟以为走错了地方,进了门又转了出去,眯起老眼仔细瞧了匾额,才又踏进门来,纳闷道,
“老仙我认识神君也有些年头了吧,这司理处一向简肃,如今,倒越来越像个仙府了,陶仙一来,诸事不同了啊,不同了啊……”
子君边说边打量着坐上上首,正在品茗的长梧,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给他扇风的我,意味深长的一笑。
神君神情泰然,一派端肃,道,
“本君听闻,人间讲究个归属感,有道是,令下属们能将司里当成自家,此番便可上下一心,办起差事也会更尽心几分,子君待苍离,皮金等便是如此,这才每日里热闹非常吧。”
子君听了,“呵呵”两声干笑,忙端茶品了一刻。
我在一旁边扇风边心叹,这棵老树,终究是根深,场面应付得不动声色,行云流水,啧啧啧,还是成熟的梧桐更有味道呢!
装点了司里,热热闹闹的瞧着就有点像年节的样子。一日,我突发奇想,心念一动,造出两个红灯笼,悬在门口,唤出长梧道,
“长梧,神界是不是从来不过节的?”
长梧瞧瞧红灯笼,不解的答,
“嗯,神界只尊天道,并无过节一说。”
“今日,我瞧着也没啥要紧的事,不如……我给神君过个节吧!过节可好玩,可热闹了!”
长梧瞧我一团喜气,便也不忍拂了我的意,只微笑道,
“过什么节?我前几日去藏书阁也翻了几本家谱,有仙者追忆祖先时候,提到了一两个人间的节气。”
“哦?!哪个哪个?是不是……春节?还是……立夏?”
“好似,叫什么‘清明’,还有‘中元’吧……”
一只黑鸦飞过,我瞧了瞧长梧颇为认真的俊脸,无奈道,
“这些节,不甚热闹……我造了红灯笼,咱们要不就来过了元宵节吧!”
“哦?!元宵节是做什么?“
“嗯……元宵节呢,也叫上元节,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日,这个月亮呢,是我们人间抬头看天的时候,看到的,一个大大圆圆的球体。梵谷是看不到的,神界想来也是没有的。人间呢,最喜欢圆满,所以,每当月圆,大家都要想点好事庆祝一下。元宵节就是这样!我们会赏花灯,猜灯谜,做元宵……这么多节日,我最最喜欢的就是元宵节!”
长梧神君看着我眉飞色舞,只微微笑着默然不语。
我心下暗忖,每逢我这样絮絮叨叨,讲个什么人间新鲜的玩意,他总很专心,从不打断,脸上的神气也悠悠然然,好似听风一般。该不会,神君喜欢听故事吧。如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我这人,本事不多,但特别擅长讲故事,一件平常的小事,我也能添油加醋讲出朵花来。
以后啊,我就这样,给他翻着花样讲故事,他就这样玉树临风,立在我身边,静静听着。我若是讲得累了,就偷偷往他身上靠上一会,闻一闻他身上的木香。清风徐徐,岁月静好,天长日久……
想着想着,我脸上不由臊了,忙一转身,背对着他,怕被瞧出红了脸。随手一扯,把一团祥云三下两下,做出个兔子,递给神君道,
“小时候,我最爱提着这样的兔子灯上街,虽然别的孩子有火龙灯,莲花灯,孔雀灯……都比我的灯大上好多,但我提着这样一个小白兔子灯,心里就得意得很,因为这是我爸爸专门给我做的……”
说到父亲,心下黯然,我的声音低了一低,又道,
“样子虽有了,只是不能亮。”
长梧瞧了一眼,微微一抬手,一团小小的光点就翩翩飞入,祥云顿时亮了起来,我欢喜得笑道,
“正是这样的!小小白白,多可爱啊!”
长梧见我这样欢喜,广袖一挥,周遭突变,祥云朵朵,旋即化成明灯盏盏,飘在空中,散出淡淡光晕,将我包裹其中,我眼中渐渐水雾蒸腾,慢慢的看不清了,回首看着长梧,轻轻道,
“好美好美,谢谢你,长梧!没曾想,孤身到了这里,还能再瞧见元宵的影子。”
一颗眼泪从我眼中坠落,穿过身下一朵祥云灯,竟落成一阵细雨,慢慢汇出一个小潭,映照出漫天飘飞的兔子灯,和灯中并肩而立的我与长梧,霓虹满怀,流云似锦,我又厚脸皮的想到了“天长地久,岁月静好”八个字,烧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