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盏祥云兔灯消散成雾气后,我集了悬浮的光点,汇作两束,收入掌中。
飘飞而起,轻放入梁上两盏红灯笼中,回头望向长梧道,
“咱们一直挂着这两盏灯笼可好?遥遥地,便可望见,是不是挺安心的?”
长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其实,梵谷并无甚昼夜的分别,恒然一片不刺目的亮。祥云多一些的时候,四遭便渺茫一些,所趋所往,全仗心念。我也知自己挂这两盏红灯笼,不过是要存些对往昔的念想,总盼寻着个家,家前有个与别家不同些的物什,让我一望,便知归处。
心下微觉苦涩,掏出长梧给我的糖果子,含了一颗在嘴里。
酸梅糖果子在嘴里渐渐化出滋味,我眼珠流转,扯下一片初聚成形的祥云,团成一团,心念一动,化出根细竹签,插入其中。一个回旋飘飞,在霞光里滚了一滚,祥云便染上了浅浅的粉。
飘然落地,一手将祥云团藏于身后,一手伸着问道,
“刚才让你尝的那颗糖果子呢?”
长梧不解,却往袖中取了递给我,当我是吃完了自己的,还惦记着这残留的一颗。
我咧嘴一笑,将糖果子化入云团里,双手直递到长梧眼前,道,
“多谢神君赠我云兔灯千盏,有道是,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陶陶我仙力低微,只能变化点小玩意回赠神君,往神君笑纳。嘻嘻……”
说完,从云团糖边歪出头去瞧长梧,只见他满眼困惑,盯牢眼前。我牵起他一只手,往他手里一塞,道,
“这叫云团糖!陶家独创,虽然有些类似人间的棉花糖,但是祥云毕竟是祥云,咬起来必然比那俗物妙多了。”
长梧听罢,并不动弹。我见他不吃,着实尴尬,挠了挠头,急道,
“神君难道不喜甜食?顿顿吃,自然是腻,但偶尔吃些,却是极好。吃一口嘛…就一口…”
大概是有点扛不住我老妇聊发少女娇,神君脸上有些窘色,只好双眼一闭,张嘴咬了一小团入口。
我满眼星星地瞧着他,问道,
“如何如何,有趣吧?好吃吧?”
长梧不语,只默默吞了,半晌才道,
“嗯,挺好吃的。”
“哦…”得了这一句不咸不淡的回应,我颇感失望,心里委屈,这棵老树,迂腐得紧,于女儿家精巧的心思,全然不懂。
我别别扭扭,他若有所思,两只仙一前一后,各自散去。
冷清了几日,我有些熬不住,料想要等这棵老梧桐主动,怕是铁树也开出了花。便花了些功夫,梳了个颇为精细的丸子头,挑出几绺碎发垂在脑门上,摘了朵桃花簪了。又寻出那罐胭脂膏,蘸了点晕在双颊跟嘴唇上,化出水镜一打量,觉得红光满面,颇似个今日要高嫁女儿的大娘,忙用帕子使劲蹭了一回,再一瞧,白面红唇,瞧着有一点楚楚的意思了。这才出了房门,正要憋出细嗓门唤两句“神君”,却见长梧早已端立在门洞立,正静静仰头瞧着两盏红灯笼,似在发呆。
今日,他未着紫衫,换了件天青色的,减了几分往日的华贵气度,显得有些文弱。我悄声上前,轻声唤他,
“长梧……”
他转过身来,朝我淡淡一笑,
“起身了?今日觉得可好?”
“挺好的……多谢神君挂怀……”
他伸出手来,道,
“一会长梧,一会神君的,究竟要叫哪个?”
我不知他伸手何意,只好呆呆站着嗫喏道,
“……神君觉着哪个好些……”
他见我不动,上前轻轻拉住我的手,倏得腾空而起。
我被猛得一牵,不由得一滞,就往后倒,他微一用力,把我拉到身边,轻声道,
“长梧好些。”
我挨着他的身子,心下一动,温厚的触感,清幽的木香,轻声应道,
“好…神君喜欢,那便叫长梧…”
旋即飞至一处,眼见一栋华楼,架空而立,飞阁流丹,一时便呆了。
“长梧,这是什么地方?”
“此处就是藏书阁,答应等你好了,便带你来的。”
“哇!好标致的一栋楼啊!与梵谷各处,均不同些!”
“此处乃人间飞升的仙者造化,自然要别致一点。进去吧。”
我由他牵住入内,只见外面瞧着约十多层的高楼,里面实则就只一层,由上而下,贯通一间,层层叠叠,排满了书,好一个文山书海。
我嘴张成o型,“哇~~”个不停。
长梧瞧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相,有些好笑,牵着我慢慢飞升,边飞边道,
“这里的书,应是极全的,你若是闷了,便可来此挑拣几本看看,打发打发。”
“嗯嗯!真太好了!”我挣脱开他的手,急急地飞了一圈,杂记,志异,别话,怪谈,史记,经文,列传……真真是书盈四壁,目不暇接。
略过一处,模糊瞥见一架书,书脊蝇头小字,仿佛都是《傀录**》。忙返身飞回,停住细瞧,一本本蓝皮黄纸小册,书名都是《傀录壹》《傀录贰》……数目庞大,直至万千。我随手抽出一本,挥了挥,大声问道,
“长梧!这是记载什么的啊?!我咋从没见过?”
正盘坐在云端随意翻看一册书的长梧听我唤,抬首看我扬着一册书,远了瞧不清楚,正起身上前。忽见一团急云飞至,一仙跌落,一瞧,却是净空。
只见他气急败坏,一把扯住长梧衣襟,上气不接下气道,
“神君,快!快!大事不妙,又…上…来一只!极大极恶,阎罗司已损了八员无常…顶不住了…神君快去!”
长梧一听,忙抛下手中书册,回首对我说了一声,
“陶陶,你自己回司里,我去去就回……”
未等我回过神,他与净空便疾飞而去,我心里一慌,忙插还手里的书,飞奔追去,边追边喊
“长梧,净空,等等我,你们去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带上我一起去……”
然而,早已不见他们踪影。
心下大乱,上上下下,只扑腾着净空那句“已损八员……”
“长梧,长梧……”我满心焦躁,反反复复叫着他的名字,心念一凝,似有所感,随即便疾飞而追。
也不知飞了多久,周遭已然不见屋舍楼阁,只渺茫一片。
无暇顾及所到何处,我只管往前,忽地身形一滞,似有所阻。我仓惶四顾,好似已到梵谷边界,周遭设满仙障。
我屏息凝神,全力一冲,然不得破,飞身退后,猛吸一口仙气,复冲,仍不得破。
团团乱转了几圈,我猛抽一记自己左脸,沉下心来,银牙一咬,一紧腰封,轻闭双目,深吸一口气,双手后举,左右松了松颈椎,捏了捏指节骨。杏仁眼一眯,盯紧前方一处,娇呵一句,
“破!”
似猛得穿过一种介质,我破身飞出梵谷,周遭太虚一片,万籁寂静,匆匆间,我回首一望,梵谷已远,楼宇影影绰绰,遥遥望去,好似树影憧憧,脑后的景象,好似从地上瞧见的圆月,孤单单的一轮,清清冷冷的悬着,只是好远又好恍惚…
不及细思,我回头往前,心里只反反复复,低低念着,
“长梧,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