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了梵谷,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幽冥一般,无始,亦无终。
凄惶间,我不知自己飞了多久,要飞往哪里。身处于这无边无垠的洪荒之中,我之眇眇,似一介微尘,又似一只半盲的飞蛾,直朝着心念里微弱的烛火扑去。
许久许久,仿佛飞越了万古千秋,我的前方显出一团赤乌,我心下猛地一跳,忙勉力提起残余的仙气,飞得更急了些。
越飞越近,焱焱灼灼,铺天盖地的刺目的艳火翻腾,我只觉自己好似旱夏的田里,最后一滴残露,渐渐枯竭,无痛无楚,行将化去。
“长梧……”翕合着嘴唇,我梦呓似的念了一句。
身子似沁入一波碧潭,我坠入其间,泛萍浮梗一样轻轻荡着。浑浑噩噩睁开眼,幽蓝一个壁罩,将我裹挟其中。
清醒了片刻,我支起身子,惊觉身子处于一枚卵形结界之中,浮在空中。
贴壁望去,所见尽是无涯的巨池,腾涌着莫知的黏稠液质,咕噜咕噜,震耳欲聋,好似一碗煮沸的巨汤。
“长梧在哪里?”我心下惶急,跪在结界里,爬了一圈张望,终于遥遥看见一众仙,正中一个天青色的身影。
我拍打着界壁大声地唤,
“长梧!长梧!”明知结界并不能传声,我仍叫得声嘶力竭。
似乎感察到我的气息,远远看见长梧似有微动。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微含怒气,是他!
“陶陶!你来这里干什么!这还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长梧!我……好担心……你。”
耳边的声音柔了几分,
“我无碍,然现时形势危急,需我集神元以抗,再无余力护你。你放心,我造化的结界坚固无比,任外面再翻风浪,也绝伤你不得。你乖乖呆着……勿再引我分心……”
“长梧!”我急急唤他,却又不敢再多语,半晌,只轻轻一句,
“你,万事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长梧并没回应。
我只能贴紧界壁,圆睁双目,死死盯住长梧,屏息凝神,想从鼎沸的“咕噜咕噜”声中辨出他们的些微响动。
瞧着瞧着,我的眼睛酸胀起来,似有泪水涌出,我忙胡乱一擦,猛揉两下,继续盯瞧,猛然间,我瞧出了异样。
长梧等众仙面前,似有一影子似庞然大物,因为实在巨大,似有若无隐在周遭暗幽中,先前居然瞧它不见。
我再急转眼看长梧等仙,这才明白,他们正合围出一个巨圈,将这巨物囚牢在中间。
再细的,任我如何用力,仍瞧不真切。
我盘膝坐下,深调浅呼,双手合十,转了数十大周天。暗凝心念,催动仙力。结界微微的朝前挪飞了寸许。
“好!”我心下暗呵,继而再沉息调气,转了百余回大周天,结界慢慢悠悠,挪飞而前,直至无法再前。我心知,必是触及了众仙所设的仙障。
也罢,我翻身而起,不再催动仙力,只又贴紧界壁向底下瞧去。
那庞然大物实有百余楼高,似千足万首,又似毫无轮廓。
众仙个个双目紧闭,神色凛然,双臂交握,凝神以抗。
虽有结界护体,我仍感到一股难言的烦恶压抑,仿佛无端端地,心里就有什么要突突地钻出来,又似整个人就要被生生地抽干。
我不由得跌坐下来,捂住了胸口。
像隔了老远,传来一声细微的呼号,我忙爬过去看,只见一个白衣仙者,突地悬空而起,手足乱扭,神情凄厉,我知他必然遭遇了什么大变,痛苦不堪。但是隔着界壁,他的呼号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我在界内,眼睁睁地好似在瞧一出恐怖的默剧。
底下众仙见状,都面现惊惧,正中的长梧突地腾飞而起,周身紫气翻腾,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狠厉。他身子后仰,双臂大张,好似正全力催起全身神力。
然而,白衣仙者的身子,仍慢慢变得透明,似乎有数千光团渐渐由内涌出,要奔那巨物而去。任长梧如何在身后力抢,仍无法阻止。
终于,精光一炸,白衣仙者周身刺穿,全身碎散。庞然大物中,冒然探出无数的触角似的东西,密密麻麻,吞噬着光团。
旁观此变,我早已骇地全身湿透,抖得仿佛寒风中的孤叶。
猛地,我咬住了自己的手,以免忍不住大叫出声。因为,我突然间,瞧分明了,那些触角,绝非触角,而是一具具佝偻的鬼影,似人非人,不男不女,有形而无实,只扭曲着嘴脸,厮打着腿脚,你争我斗,咧开大嘴,只顾抢食光团。外层的鬼影有的吞到了,又被内层的咬去了半截身子,前半截却恍然不觉,仍嗷嗷地撕咬吞噬。数千万具这样的鬼影,你踩我踏,层层堆叠,饿殍蝼蚁般的撕缠在一起,聚成了眼前这尊庞然巨兽。
腾在半空的长梧,剑眉微蹙,似再也力不可至,身影忽地一记闪烁,竟似一软。忽地又冲飞起一个朱衣仙者,挡在巨兽与长梧之间,猛力一催,将长梧推落,再仰头长啸,化出一个碗形结界,将众仙隔离,只余自己,与那巨兽。
众仙惊起,皆先后腾身飞起,然为时太晚,再一眨眼间,结界内的朱衣仙者已然周身刺穿,光团净出,渐渐散灭。
一些吞噬了光团的鬼影,一具具剥落,徐徐间,小了身躯,幻成一个个蜷缩的婴儿,再又越幻越小,渐成光团,没入巨池,只剩下“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回荡不息。
空中也不见了长梧,我趴俯在界底,想瞧瞧他如何了,却只见白衣团团围住,别的什么也瞧不见了。
“长梧!长梧!”我用力拍击着结界,大声叫着,眼泪簌簌而下,心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陷入了混沌。
浑浑噩噩,似梦似真,我漂浮在巨池之上,身后伸出万千只鬼手,不停地抓扯着我,啃咬着我,很远很远,我似瞧见了长梧的身影,再一瞧,却又好像不是他,只是一株参天巨树,耳边细细簌簌,嘈杂着各种耳语,
“杀啊~~抢啊~~~都是我的~~~你好狠心~~~不得好死~~~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有~~~大家一起死~~死也不放过你~~好恨啊~~~”
似盘踞久眠的毒蛇,忽地张开血红双眼,我怨毒地回转身子,扑向身后地鬼影,一口咬下不知谁的一块血肉,边咀嚼边想,
“好!要死是吧,那就一起死!谁也别想好活……”
猛一睁眼,惊醒过来。
茫然四顾,空无一人。
我挣扎坐起,张嘴唤道,
“长梧……”
没有回答。
我还想再喊,察觉手里握牢一物,低头一看,却是天书。
天书?那我,还在梦里?
我呆坐了一阵,又轻轻唤,
“天书……你在哪里?”
仍无回答。
我摇摇欲坠地勉力站起,发觉浑身上下,竟似毫无仙力。刚刚立定,又一阵昏眩,复又跌坐下去。
“天书……”我又哑哑地唤了一声。
还是没半点声响。
我俯身向前,慢慢撑起身子,向前爬行了几步。
远远地,好似有团朱红色地影子。我伸手拨了拨眼前的迷雾,那团影子清晰起来,竟然似一个人卧在地上。
我一阵骇然,止身不动。
僵持了好一阵子,那具身子,一动也不动,我一咬牙,撑着立起来,拖着身子,一步步走至跟前。
那人,好似已经死了,合着双眼。
一张酱褐色的方脸,宽额浓眉,挺直的鼻梁。胸脯横阔,身躯凛凛,瞧着甚为魁健。
脑海中搜索了一回,似乎并没有相熟的记忆。
我犹豫的伸出手,推了推他,轻轻道,
“壮士,这位壮士……”
他并不动。果然,是死了吗?可我为何在此处,天书又在哪里?这人是谁?
暗自思忖,忽然心下异样,我抬眼一瞥,突见躺着的那人已张开了双眼,两颗眼珠寒星似的盯牢了我,
“啊!”我吓得一屁股跌倒,往后倒爬数丈。
颤声道,
“你…你…你是谁?!”
那人收回了眼珠,淡淡的开口道,
“你不是才瞧见过我了么?”
“瞧见过你?……在…在哪儿?”
“这么快就忘了吗?刚在真元池上,我神元尽失,泯灭前的最后一眼,瞧见你飘在半空,盯着我看呢。”那人又道。
难道,是他,那个推开长梧化出结界,救了众仙的朱衣仙者?
“你?你是……救了大家的…”
“救?呵呵…”那人凉凉的笑了两声,“谁能救谁?无非是先灭后灭,如今神界,已不复往昔了。”
“但你还是救了大家,救了神君……”我稳了稳心神,站起来,慢慢走回他身前。
“神君……是啊,总还是期望着他些。阎罗司没了我,总还会有别的子君顶上来,神君若也泯灭了,谁又能来收拾这些……”
子君?他是阎罗司的计蒙子君,大名鼎鼎的‘掩虚真人’?是净空常无限仰慕得说起的,那位威风凛凛,座下有百员骁勇无常的顶头上司?
不曾想,第一次照面,便是永别。
“子君?计蒙子君?”我艾艾的念道。
“呵呵,”他凉凉笑了两声,“我是天书,不是计蒙。只你心下最后一念,留住了他濒死的一幕,我也只能如此出场。”
“天书?”我瞧着地上僵僵躺着的这位,怎得看,也不像是那没皮没骨的天书。
“天书,终究只是你的心念所化。你刚才在真元池内,眼睁睁瞧了一场厮杀,心境自是戚然不定的。”
“真元池……”我跟着念叨着三个字,只是茫茫然的,竟也想不起问究竟。
“是啊,真元池,你竟想不化结界就真身而入,也不懂你是痴傻呢,还是骁勇。可惜我已泯灭,不然定要管神君处把你要了去,当个替补无常。”
“真…元…池?是什么?”懵了半晌,我才问道。
“真元池…是什么呢?呵呵…”计蒙只干干笑了两声,像是答我,又似自语道,
“拼了命得护了这样久,我竟然也说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只道是初始,亦是终结吧。一切的终极,便是这真元池罢了。”
“你们在斗的那个,似恶鬼凶煞堆砌成的,是个什么?”回想着那巨兽,我声音都打着颤。
“那个!你还问我那个是什么?那个,不就是你们人嘛!呵呵!”计蒙突然转过眼珠,瞧牢我,冷笑起来
“人!怎么可能?!人…我以前,便是人,汲汲营营,混日子罢了,哪里会是这样的?”我惊得身上的汗毛都根根倒立。
“对……也不能说是人,自然不是普罗大众的人,人傀,由人而来,并非是人。”
“人…傀…与仙儡一样的吗?是没有灵元,或者仙元的东西?”我不解道。
“仙儡,只是初神造化不成,留下的无用玩意。人傀,可了不得的太多了。你也瞧见了,一个人傀或者不算什么,千万具人傀就会聚为饕兽!为了吞噬真元,什么做不出来?!!”计蒙的声音,从冷淡渐渐转为了憎恶。
“吞噬真元?”我猛地一惊,想起白衣仙者的死,想起计蒙子君的死,想起那散飞的光团……心下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这个东西,是,叫饕兽吗?是千万具人傀聚化而成,为得就是吞噬真元吗?”
“自是如此!刚才你已瞧得一清二楚了,不是吗?!”计蒙盯着我的目光,凌冽如冰刀一般,直瞧得我如坠冰窖。
“可人,怎会变成人傀呢?我以前也是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又莫名其妙的成了仙,虽我到了现在,也搞不清楚缘由,但这人,如何就会成了人傀呢?净空说,其实,并无凡间所说的冥界,那人若是死了,就不会变成鬼。
我现在晓得,也许会像我一样,成个仙,但我实在是不解,为何还会像它们……那样,变成比厉鬼还可怕的人傀呢?!”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可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急些什么,解释些什么。
“人如何成的人傀,只有你们做人的,或者才可知。我们神界,只知,人失了灵元,死后便会化作人傀。活着的时候,仙元失得越早,死了以后,化的人傀就越狠恶。
鸿蒙初启,真元遂生,造化神界,凡界万物,本尊天道,并无差池。成神,成人,皆为偶然,天道轮回而已。如此这般,生生息息,数亿万年。
突然有一日,从真元池中浮出一滔天巨兽,不由分说,胡乱吞食。初神们神通广大,也利索收了,散了些微神元与之,也就化解了。可随着初神们,一个个,渐渐凋零,这饕兽却越化越大,越化越猛,如今,即便生祭了我们,也已不足以喂饱。
有时,虽化得人傀,却除不去死僵,落到真元池里,池子便渐渐不翻腾了,随之僵死。如今虽瞧着只是小小的一点,谁知日后,又便如何。”
计蒙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语含哀戚,仿佛漫漫的冬夜见不到尽头,
“罢了,罢了,反正于我…其实,再也管不得了,除却在你心念中还残留的这一点,我,计蒙,已然是不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
他的眼,一直看着我。起初,寒星凛冬一般,渐渐地,沉寂下去,只剩下孤火一点的黯然,再渐渐的失却了焦点,最后,定在我身后的某一处,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