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没仙者上门,也无半分长梧的消息,我心下惶急,不知他究竟在何处,有没受伤。
干干躺着,直到周身仙力似有回转,我勉力爬起来,拖着疲累的身子,飞至司理处唯一一处我仍无法进入的房间。
周遭的仙障依旧强大,我试着伸手探了探,但只一下,就被弹出几丈远。
“长梧……,你在里面吗?”无法入内,我只能唤他。
没有回答。
又苦苦捱了些时日,实在等不下去,想在梦里问问天书,他却总化作僵死的计蒙,只直直躺着,再无动静。
万般愁苦,我只得飞出司理处,想去找个仙,打听个究竟。
一路飞去阎罗司,不见净空。司里众仙,一片肃然。正中大殿,空着计蒙子君的座椅,岸几上的茶盏还未收走,盖子随便得开着,仿佛就在刚才,他才端起来喝了半口。
又转去陆判所,果然,子君也寻不着,连苍离都不在,只有皮金,蹲在树下,拿些茅草,在搭小巢。
我轻轻走到他身旁,无力地捏了捏他圆圆的发髻,道
“皮金,怎么只有你一个?”
皮金抬头,仿佛哭过,一双龙眼核高高肿成两颗荔枝,恹恹道,
“都不在……子君们在谈事情,苍离大人跟着无常们去上面了,说要把计蒙叔叔的结界做牢些……”
“哦…你在干嘛?”我看他没精打采的忙活着,不由问道,
“给小花搭个窝。长梧神君前些日子来,给了我小花,他说,青虫是不成了,只得了条花斑的,问我肯不肯要。我自然是要的,青的花的,有什么打紧。”
果见他脚边,盘着老肥一尾花虫,又青又红一身花纹,好似瞪着一身的眼睛,我顿时浑身发痒,立起来,退了两步,干干道,
“上次是姐姐不好,神君他,竟还记得这回事。你……好好养着,小花……姐姐还有事,先走了。”
寻不着人,又不想回司理处躺尸,兜了几圈,突觉自己竟已到了藏书阁门口。
想起此前,长梧才牵着我的手,带我到此。我正扬着手里的书唤他,他坐在一片祥云上仰头瞧我……好似发了一场清甜的夏梦。
歪歪斜斜,东飞西荡,我毫无目的地四处飘,眼角瞥过一架密密麻麻的蓝皮黄纸小册子,《傀录**》,“上次,和他,就是断在这里了吧…”心里回味着,慢慢便飞至顶层,随手拿了最尾的两册翻看,
“一世,公元一二三年,张自成,男,幼贫,寒窗苦读二十年,官至七品,巨贪,三十五伏法。
二世,公元三六三,吕秋娘,女,家贫貌美,卖身葬父,入秦楼学艺,后入宫为婢,色艺双绝,一路攀爬至贵妃,与后斗,四十三岁卒于冷宫。
三世,公元七一二年,王六斗,男,豪富幼子,父母宠溺,斗鸡走狗,纨绔不当,二十初入赌场,自此沉迷,父母气绝,财败家散,沦为乞丐,五十卒于赌馆。”
四世,公元一二八三年,陈同贵,男,清流世家,诗文才绝,十八恋嫂,杀兄夺妻,二十问斩。“
……
“这怎的瞧着,好似我们司里造的册?”我边翻边暗叹,“这命格造的,倒似长梧的手笔,真真,一世更比一世惨……只是,我们司理处造的册子,总是一人一世便是一册,怎的这个册子,这么多世?”
边想着,直接翻到了最后。
“第十世,公元二零一八年……”
“咦?!这人居然与我活在同时代?”我顿时兴趣大增,急往下细看。
“鲁晓娟,弃儿,长于孤儿院,十五被拐子卖至山村,生一子一女后脱逃,偶见寻人启事,找回父母,有一姐一弟,后因财产不均积怨,与争执中遭长姐误伤致残,孤老,七十八岁……病逝。”
再往后翻,此册已然了结。
我又翻回最后一页纸,不禁哑然失笑,“病逝”下,还有一行字,被潦草涂去,似作过修改。
“这梵谷里,到处是仙,个个法力无边,怎的改个册子,却这样不讲究,明明略施仙法,便得干净,怎的就这样潦草涂了算数。”
翻转黄纸,我从背后细瞧,原来那行被涂抹的小字,隐隐约约好似“万人踩踏而死。”
心下略惊,“哎约,这人原本竟与我这可怜人同命相连,得了这么个死法,也不知哪位大仙善心大发给改了一改,哎,为何我却没有这等机缘……”
想着自己的惨死,我心里一阵黯然,放下这一册,我又随意翻开了另一册。
“二世,公元九一八年,傅伦,男,家贫丧父,十岁学剪发,十五出师,心灵手巧,渐得口碑,入伪满宫为御用理发匠,后服务于日伪,得势一方,欺男霸女,四十五被暗杀于街口。”
“哇靠!一个汉奸的养成史啊!”我暗叫,接着往下看。
“三世,公元一九五六年,杨桃,女,年少富才情,读师范,成讲师,二十一岁苦恋已婚同事无果,服药自杀未遂,并留书称,同事约定与其殉情,遂男同事被捕入狱,后查证无罪释放。万念俱灰,三十岁,复服药自杀而亡。”
“哎……所谓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啊,此女正是中了这七苦,执念竟如此深!”我边看边摇头,心下又是同情,又是不值。
“四世,公元二零一八年,季陶陶…”
“嗯?!我这名字果然是大众化,居然出了茫茫人海,到了梵谷,还能找着同名同姓的。”看到此处,我心头一乐,突觉有趣。
“女,小康家庭,五岁,父母离异,随父搬迁离乡。父慈爱笃,平顺长成,敏而好学,二十五离家工作独立生活,恋爱四回,均无果而终,不婚无子,四十……万人踩踏而死。”
颇为巧合,“万人踩踏而死”这几个字,也如之前那个册子那样,作过涂改,翻到背面,隐约可见原字似乎是“得重疾不治而亡。”
再往后翻,尽是空白,这个册子,只有区区四世。
我木然合上蓝皮,呆立了一会,想想不对,猛地翻开,又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额上一颗一颗地,渗出了汗珠,又一颗一颗地,流淌下来,有的甚至流进了我的双眼,刺得生疼,但我只死死盯住那几行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它一一盯穿,盯出深藏在里面的秘密。
“为什么,这明明就是我自己的命格!那……前面那册,是那个老太,那个有腿疾的老太!为什么,这本不是我的结局?”
心中瞬间被无数的疑惑,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极深远的爱恨,一股巨浪似的翻天打来,直闷得我口鼻塞结,无法呼吸。
我慢慢降了下来,手里死死攥着那本写着我名字的小册子。
《傀录六十九万八千一百二十》。
“傀录……人傀……我……”再也不敢往下细想,我的腿已然抖得站立不住,慢慢跪倒,我把头埋进膝盖。
脑中纷乱不堪,无数的念头翻腾跳跃,一会是玄衣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对我说,
“你此番万人践踏之难其实也是一段因果,本该是那个老太的劫难,而你却代而受之”……
一会想起自己那个如梦似真的梦魇,自己被身后无数人傀撕扯啃咬……最后,返身扑入,咬下不知谁的一块血肉……
一会又想起,陆判子君拿着扫帚,对我道,
“只要加入一丝甜,一点□□……”
再也忍耐不住,我伏倒在地,天昏地暗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一颗心,全然吐空。
直吐到全身乏力,我紧紧环着自己,蜷成一团,侧卧在长梧那天坐过的那片祥云上,许久许久,往昔的一幕幕,慢慢在脑中闪回,从记事起,到母亲出走,到父亲病逝,到黯然分手,到万人踩踏,到飞仙,到长梧,到真元池……
我闭紧双眼,缓缓流出一行泪,梵谷的清风徐徐吹来,吹散了我的发髻,也吹散了我的眼泪,我慢慢放开自己,翻身坐起,手掌轻翻,我轻轻地运动仙力,将那册子送回原位,放好。
慢慢站起身子,我对自己道,
“好了,该回去了。”
四平八稳地飘飞着,远远得,就瞧见两团红光,司理处门口的红灯笼,透着旧旧的喜气,像早就过完了正月,却无人记得要去取下来一般,虽散去了热闹,却留下了念想。
刚一进门,我便感受到了长梧的气息,忙寻到后院,果见他长身玉立在锦域边上,一湖的粼光,把他的身影映照得甚是虚幻,将将就要消失了似得,我瞧得心虚,急急唤他,
“长梧!”
他回过头,脸色苍白,一双灰黑的眸子静静得瞧住我,气象万千。
“陶陶,你回来了。”他淡淡道。
“嗯,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我很担心。”我慢慢走到他的跟前。
“我受伤了,在闭关。现在,已经无事了。”他仍淡淡道。
“你果然受伤了!伤着哪里了?”我想去拉他的袖子,却又停住了手。
“现下,已经无碍了。你呢?没事吧?”
“我,本就无事,我什么也没做……”想到也许是他对战饕兽之时,感念到我来,为了护我,分心化出了结界,这才受了伤,我心下一阵愧疚。
其实,分开的时日也不算长,我与他,却好像久别重逢,有太多想说,又都不知如何说起。只好静静立着,两相对望。
良久,长梧叹了一口长气,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他的眼里莫名跳出两团微火,声音有点发哑地道,
“陶陶,与我私奔吧。”
我离他很近,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每一个字,又都听不明白,呆看着他,我傻傻的应了句,
“啊?你说什么?”
长梧瞧着我,又走近一步,好闻的木香幽幽荡开,他叹息一般,在我耳畔,极轻极轻地说,
“跟我走吧!”
“去…哪儿?”我仰头瞧着他,额头快要抵上他的胸膛。
“凡界……。”长梧答。
“凡界?怎么去?为何去?”我不解地问。
“那天,你都看到了。那只饕兽……现下,只有我,祭出神元,方可灭它。祭出了神元,便可化解那千万具人傀,你可愿与我同去?”长梧深深瞧入我眼里,慢慢的说。
“祭出神元?跟那无常使,还有计蒙子君一样吗?那,不是,就,泯灭了吗?”我呆呆对上他那双妙目,问道。
“是,也不是。作为神君,是泯灭了,但作为人,也许刚刚开始。“长梧道。
“作为人?长梧……你,想做……人?”
“想……,也许在很久以前,就想了。后来,你来了,我便更了然了,我想做个人。”长梧答道。
“……长梧……”我瞧着他,那样玉树临风,惊世绝伦一尊神,愣愣道,“我不明白,你这样造化奇绝的天生神树,怎的,会想去做一个人?”
“呵呵……”长梧听我这样说,眼神突得暗了一暗,淡淡笑了两声,道,
“谁都是这样说,连你也是。是啊,我天生为神,我的父神,母神,都是初神。父栖凤,母栖凰。
亿万年过去,犹如白驹过隙,凤求凰,两相依,我就这样被传播,孕育,又随着它们,奔赴真元池。凰神尊天道,入轮回之时,将我落在真元池旁边一片泥里。我生根发芽,孤零零得长大,旁观了太多次泯灭与轮回,只有我,始终在池边,听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长梧,你,长在真元池边上?”太过久远的神话,对我这样一介,才从凡俗爬上神界的小仙来说,实在无从想象,我像瞧着一幕海市蜃楼一般,痴迷得瞧住长梧。
“嗯,我落于厮,长于厮,一直如此,我与那真元池,日日夜夜,窃窃私语呢。要不然,怎的只有我,能将入定,练到出神入化?”长梧说到这里,突然浮现出一丝狡谲。
“所以,你莫怕,跟着我走,纵使你我,需祭出神元、仙元,化成千万,任人傀吞噬,我也定可用入定神功使得真元让你我于轮回之中,情意留存,化成男女,于凡界结下情缘。”
我一瞬不瞬,瞧着他此刻显得有些魅惑而陌生的脸,突然很想伸手揭一揭,总觉得那不是长梧,只是一具披着他皮相的仙儡。
“然后呢?”我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
“然后?然后自然是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永结同心……”长梧瞧着我,眼中也显出困惑。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永结同心……”我缓缓的念着这些词,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长梧……你知道吗?今天,我瞧见了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长梧不懂为何我突然换了话题。
“跟我有关的秘密。原来,我,曾经可能也是一具人傀。”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哦?”他似乎有些微微的吃惊,问,“谁告于你知的?”
“无人,我亲眼瞧见的,在藏书阁,那些傀录册里,最末一本,就是我的。”
长梧蹙眉,似细细思索了一番,眉头一动,似有所得,却又复得一紧,又似更为困惑。半晌,他终于抬起头,道,
“或者吧,我记不清了,也许真是如此,那或者是陆判他改了册子。但,这,又与我说的事情,有何相干?”
“有何相干?!”我退了一步,瞪圆了杏仁眼,冷冷道,
“神君,你真是好命,天生为神,可能从不知晓,像我们这些低微的人,如若命不好,一步行将踏错,便将万劫不复,凡间世道险恶,人心又实在脆弱不堪,动辄破出个窟窿,生出好些无妄的执念,一不当心,就会耗尽灵元,将自己弄成个人傀。
都说凡间的传说多是谬误,但我瞧着,有几样可说得,丝毫不差!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天知道是如何一般,精卫填海,女蜗补天,方能将这一片片破碎的心重新拼好,补住那窟窿,守住了仙元。又是如何几世轮回,机缘巧合,才能在万人踩踏中,爬上了梵谷,爬来你的身边。
如今,我终于成了个仙,得以站在这里,可以随着你一起,去最高远,最广大,最终极的所在,陪伴它,守护它……什么男欢女爱,郎情妾意!我都要不起!
我要的,只是如夸父逐日那样,随着你,伴着你,看着你,你笑一笑,春天就来了,你牵一下我的手,百花就开了,我不敢贪心奢求更多别的,我只要这样,便好了。”
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汩汩得流出,仿佛要将多少世的苦楚不甘尽数倾出,又仿佛刚洗净内心的耻辱,急于排解似的。流着流着,我呜呜的哭出了声,
“长梧,你不要走,也不要带我走,留下来,就留在梵谷,留在我身边……”
长梧看着早已哭成泪人的我,眼睛垂了下去,脸色在忽然间,灰扑扑的败了下去,低低地道,
“可是,陶陶,我想要你,我想做人,我看着你笑,也想自己与你这般,笑出声来,看着你哭,也想自己与你这般,流出泪来,你让我吃糖果子,问我甜不甜,我很想知道,什么是甜……你羡慕我天生是神,你可又知,这亘古不变地寂寥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真元呢,真元怎么办?你不管它了吗?你不在乎你的天命了吗?你想要的郎情妾意,男欢女爱,再百般的恩爱,最好的果子,也不过是个绵延子嗣,琐琐碎碎,难道能跟它比吗?!”见他如此,我心里突地涌出一股怒火,大声吼道。
“真元?呵呵,我守了它太久,太久,太久了,久得我都记不清了,生来为它,泯灭也为它,它是一切的终极又如何,它也不过,只是想活罢了,谁又比谁高远到哪里去?!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只想为自己选一回!”长梧的声音不高不低,似远还近。
“陶陶~~我要你~跟我走~”他突然望住我,眼珠万花筒一般,玄妙无比的瞧住我,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魅惑,他伸出了左手,对我张开。
我慢慢得迷失在他那双眼中,仿佛看到了千万个自己,或笑或闹,或嗔或痴,他的眼里全然是我,我,就是一切。
然后,一股巨力袭来,将我攫住,瞬间跌入他怀中。长梧俯首而来,毫无预告地吻住了我的唇,千军万马,天雷地火,反反复复,碾压而过,又一阵和风,就一场细雨,蜜蜜细细,万千旖旎……
我在他怀里轻得像片雪花,乖得像只雏兔,低低的,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这样的亲你,我的心里,却仍如枯井一般,无波无澜,你怎忍心,见我如此……”
然后,他轻轻放开了我,抚开我脸上的乱发,端详我半刻,淡淡地说,
“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随即,转身离去。
我静立在锦域前,梵谷的清风吹在脸上,唇角还残留着些许长梧的气息。然而,成了仙后,第一次,我觉得,这风吹着,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