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其雷回家拿换洗衣服,家里玄关处放着王楠的拖鞋,看来他妈妈并不在家,可却意外的没见到殷文恭的拖鞋,殷其雷不禁皱了皱眉,他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段回来,就是想避开父亲,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他轻轻合上门,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换上鞋子往里走时,听到关着门的书房里传来殷文恭的声音,似乎在打电话,还是用英文。他不想过多停留,正想悄悄去自己房间时,却听到殷文恭提到了这次的耶鲁项目。
耶鲁项目?殷其雷停住脚步不再向前,因为殷文恭正在滔滔不绝地提到自己的名字。殷其雷的脸色变了又变,那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殷文恭正在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提前给他打招呼。
相似的感觉再次充斥在他脑海里,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他的志愿表被殷文恭和高中班主任篡改,他的第一志愿变成了雅州政法大学;大学有外出交流的项目,他兴致冲冲报名,顺利通过后,却无意中听到落选的同学抱怨因为和校长儿子竞争而被刷了下来,他不以为意,觉得那是嫉妒。可是之后留学时老师的优待,平日在学校里辅导员的嘘寒问暖,各大奖学金有些甚至他都没想报名,辅导员就已经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研究生没有考试,按照他本科时期光辉的履历,直接保研,他甚至连考虑一下外校的资格都没有。
殷其雷的人生就像是一直被罩在一张网里的鱼,虽然这张网够大够宽,但是每次当他触碰到边界,对外界表现出一丝丝好奇时,这张网就会立刻将他弹回去。
他一直在这张网里来回游走,却一直困惑着,如果游出这张网,他会死吗?如果他不是殷文恭的儿子,他的人生还会如此一帆风顺吗?以他的实力他是否依然还能够在这样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
然而他还是存在着一些幻想的,大学交流项目,他觉得他无论是申请材料还是面试表现,都非常不错,这是他应得的。
可仅仅是这一点点存在希望的幻想,就在刚刚像是经历了一场鱼死网破般的打击,彻底粉碎。他终于亲耳听到了父亲为他走后门的声音,充斥着笑声,充斥着虚伪,充斥对他人生毫不留情面的干涉。
殷其雷第一次彻底地愤怒了,这种愤怒像是一种□□根植于心多年,满满遍布全身,等待药性发作。隐忍了多年,对这样捆绑束缚的人生,他突然觉得讽刺。本科时期落选同学在人后冷言冷语,在人前对他一如既往的热情,他曾经鄙夷这样的人生态度,可是如今他觉得他更应该鄙夷的是自己,是自己造就了对别人的不公平,是自己毫无羞耻地抢占了别人的资源,是自己还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地安然享受这一切。
他甚至怀疑这么多年来,他的同学都是在背后怎么看待他的?他所得到的一切,他们大概只会在心里轻飘飘地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殷其雷返回到门口,慢慢穿好鞋子,关上门。这么多年,他似乎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即使情绪再起伏,表面依旧是风平浪静,这样的感觉有时候是无路可逃,慢慢在心里就泄了气。
受的是内伤。
他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让他刚刚几乎觉得要窒息的环境。脑海里唯一想到的人,是江子仲。
没错,以往他有心事只是自我消化再自我消化,而今他有了一个很光明的出口,他遇到了一个带给他光的女孩,江子仲。
他来到学校,劲直去图书馆见她。江子仲很吃惊于他突然地折返,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情绪波动。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了。一阵心疼,殷其雷眼里的波涛汹涌,也只有对她才能做到如此坦然。
他们在图书馆狭窄的缝隙里彼此对望着,没有交流,只有江子仲那殷殷切切的目光告诉他,你别急,我都懂。
眼里的波涛汹涌了一阵,终于在无声的安抚中变得直变得柔和平静。
殷其雷示意江子仲留在原地,他绕过长长的书架,缓缓走到她身边,牵起手,什么也不说,江子仲什么也不问,跟着他默契地一起往他们心□□同所想到的地方走。
走到学校前面的公园,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比起学校的绿地,他们更喜欢来这里约会散步。
坐在曾经江子仲坐过的椅子上,殷其雷看着让他出糗的那块草坪,突然笑了,然后才缓缓开口。
“子仲,我现在才觉得其实那天经历的才是真实的人生。你会被人误解,会被人诟病,会被人陷害,甚至会被人云亦云的口水淹死。没人会关心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立场或者无聊的心态站出来指责你。你必须为了自己的尊严、清白而据理力争,这种感觉特别淋漓尽致,当然还会有人站出来为你说出真相,为你辩白,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让你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漠,那就是你。你就像从天而降的一道光一样,素不相识却仗义相助,让那天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也包括我,就是因为有你,让我终于觉得人生即使所处的世界有它的残酷性,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江子仲静静地听着,甚至都没有注意自己的眼泪顺着眼角缓慢地流了下来,等她发觉她有些诧异地抹去了眼泪,身体似乎没有经过思考已经同步做出了反映。
她知道殷其雷和她既相同却又不同,相同的是他们同样被束缚而孤独的心,所以她懂得他,不同的是殷其雷所说的真实生活,她刻骨铭心。她是活在最现实里的人,体验着五味杂陈的人情,久而久之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她选择变得麻木。
“雷,你知道从心底里我是一个淡漠的人,我的淡漠是对所有可能产生的人情世故的疏离。我和你不同,我想我过的就是最真实的人生。如果你说那一天我像一道光,那么恰巧那一天你也像一道光一样,照到了我心里某一个角落,为我的麻木开了一个口子,让这里慢慢变得温暖。如果说那天有人像我一样拍了你的视频,可能很多人会出于道义就此站了出来,但是我不是,道义并不能左右我。我只是出于感觉,你就那样毫不畏惧地站在没由来的指责和怒骂面前,像一个斗士一样昂扬着,那种感觉特别触动我。因为你这样一个人,不想让我变得麻木。然后我又遇到了穆驰他们,我喜欢那样生气勃勃的感觉,雅州这个城市一来就带给我很多不一样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心里原始的一些东西好像复苏了一样,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子仲在这样的氛围中,流露了些想法,她的确不知道一直筑着的壁垒有了些例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她就这么义无反顾地任由自己这样了。
殷其雷始终温柔地看着她,她说的这些话,他第一次知道。
不过他说:“你帮我不是出于道义,是出于爱情吧?”
江子仲轻笑:“比那更多。”
殷其雷难得露出顽皮的笑容,随后又问道:“原始的东西包括热情吗?子仲,其实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淡漠的人。你很聪明,你好像对什么都看的很透一样,你看你和你的室友不都相处的很好吗?你喜欢许穆驰这样的人,你会在杨婉兮失恋的时候也赶过去,你也会为吴言傲的事情操心,你会关心我还有她们,但你依然有你自己的风格,如果说这些是你之前没有过的,那我觉得这样的变化当然是好事,至少这样你不开心吗?”
或许,开心才是最潇洒的解释。
殷其雷只了解她的部分,并不了解她的全部。但他从来不会对她不想说的部分进行好奇的探究,总是给她保留一定的空间。她想这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懂得。
江子仲不再说话,殷其雷也不再说话,两人浸润在春夏交接的好时节里,在美好的晚霞中,放空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