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翼坐在殷文恭的办公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一样的还是猴魁,热气伴着茶香氤氲着她的脸。与第一次莫名被喊入不一样的是,这次是她主动作为殷文恭的准学生踏入这里。快半年多来,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殷文恭似乎正在消化着她的话,半晌都没有吭声。他眉头微微皱着,又翻看了一遍手上的这份资料。
金翼来之前其实下了很大的决心,江子仲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她同学神通广大,桐州这个县城本就不大,没费多少时日就把江子仲的家事调查的一清二楚。她没想到江子仲的父母原来都是桐州县城重点中学的中学老师,也没想到那个在学籍资料上只填了一个名字的弟弟江子恒6岁的时候已经作为失踪人口申报,而江子仲的父母在那之后寻子心切,中间又和学校发生了不愉快,后来双双辞职,开了一家小杂货铺为生。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同学打听到的消息是当时12岁的江子仲把弟弟弄丢了。桐州县城当时出了一项政策,第一胎是女孩的,允许生二胎。江子仲的父母虽然都是知识分子,可大抵上还是受到周围环境影响,也希望再生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江子恒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降生的,据说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孩,他的降生使得江家儿女双全,江子仲的父母两个孩子都疼,教育的也很好,两个孩子都是人见人爱。可是谁也没想到,江子仲12岁那年的暑假,带着江子恒去小卖部买东西,江子恒就这么丢了。江子仲的父母崩溃绝望,再也没有对她有过笑脸,所以这么些年来,江子恒的失踪一直是江家的死结。
金翼知道的时候脑海里即刻浮现出的便是江子仲略微苍白的脸和清冷的表情,她突然就明白她那种骨子里的冷是从何而来,一个从12岁开始就受尽父母冷对的孩子,从12岁就承受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孩子,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从那样的岁月里艰难地成长起来的?
揪着她的痛点,金翼也有过于心不忍。可是殷其雷闹出的风波实在太大,大到让殷文恭在办公室不顾影响大发雷霆,大到自己的准学生地位摇摇欲坠,殷文恭所有的愤怒没有出口,矛盾都指向了殷其雷自从交往就没让他顺心过的女朋友——江子仲。她知道殷文恭这次一定不会像之前那样放任他们交往下去,所以她只好主动去做些什么,摸清江子仲的家底,一来可以向殷文恭表示一下忠心,证明自己一直在关心这件事,二来万一打听到的情况有价值,也正中下怀。
果然,殷文恭看到这份材料后的反应,的确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金翼整个心都在“噗通”“噗通”地跳着,整个办公室因为过于安静,她都害怕自己的心跳声会放大出来,被殷文恭听的一清二楚。
终于,殷文恭抬起头,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金翼连忙放下手中已经捂凉的杯子,用洗耳恭听的姿态看着他。
殷文恭缓缓开口,看向她的神情带上了几分和颜悦色:“很好小金,难为你费心了。我一直想找人调查一下她的家里情况,没想到你先帮我做了。”
金翼连忙恭敬地说:“老师,能为您分忧也是我的荣幸。为人父母为子女操的心,我这两年做了母亲也深有体会,很不容易。子女之于父母,总是要再长大点才能明白了解一片苦心的。”
金翼说的动情有理,殷文恭的和颜悦色又加了几分,看上去很是认同地说:“殷其雷就是太不懂事了,我这两天被气的啊,还没有你们这些学生让我省心。”
金翼内心一顿,自从博士笔试进入面试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改口喊殷文恭“老师”,殷文恭一直表现出来的都是不置可否,正是这种态度令金翼不安。今天他第一次明确表示自己是他的学生,等于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也就意味着不久之后的博士生面试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一阵放松的喜悦感涌上心头,可内心还伴着阵阵酸涩,金翼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安放下来,心情却有种奇异的复杂。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却大喜大悲同时在心里交织演绎,撕裂着她的感触神经,脑海里还不断会涌现出江子仲上次在她办公室冷冽的笑。她为了摒弃这样的意念,回到办公室足足灌了两大杯水,才终于平复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殷其雷放弃面试后就没再回过家,他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放弃面试,虽然处在风口浪尖,但他心中早已没有任何波澜,唯独紧张的人是江子仲。面试之前他也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江子仲,可是觉得这反而更会让她背负很多。他也设想过这件事发生以后,父亲的愤怒,但顶多也只是到愤怒的层级,其他又能怎么样,木已成舟,早就改变不了。只是这学期江子仲在父亲手下学习,又有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段日子会有点难捱,他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对她的影响降到最小。他还是秉持着对自己父亲的一点信任,什么当众给难堪或者法理课给出不合格的成绩,他坚信殷文恭不会违自己的底线。
殷文恭的确什么也没有做,一切平静的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一样。法理课上,甚至都没有点江子仲起来回答一些必然容易出糗的问题,每周作业江子仲送去之后,殷文恭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持续了两周,殷其雷原先还有些紧张的心渐渐松弛下来。他的抗争或许让他的父亲感觉到了什么,他或许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想法,也连带着理解自己的选择,甚至理解他和江子仲的感情。这种积极的想法让他觉得未来或许开始光明起来。
这天是马经的公共课,大家照例是差不多按照老座位固定就坐,所以也不用刻意去占位置,再者有齐振麟等积极的人士,殷其雷和江子仲不慌不忙吃完早饭去教室,遇上了陶臻臻和尤斐,他们是新晋情侣,同进同出也是自然的。
四人打了个罩面,因着之前的事情还颇有尴尬。陶臻臻当然一直是不喜欢殷其雷的,事后殷其雷也发消息来道歉过,她碍于殷文恭模糊应承了,但之于她内心,并没有原谅。不过对于殷其雷放弃面试,她也颇为意外,她知道殷文恭对这次面试非常重视,早在那次相亲的饭局上就提起过。这个学期殷文恭授课法理,平日里接触也多了起来,她渐渐了解其实殷文恭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他一定是想让事情按照他的发展来进行,殷其雷不用提,还包括她。
陶臻臻有宋涵挡着,倒还相安无事。因为有江子仲在,殷文恭也不好太急功急利地撮合,了解的越多她也渐渐理解甚至同情起殷其雷。这次殷其雷的确让她刮目相看,没想到最后一声不吭竟就放弃了耶鲁的面试机会,也许是在向他父亲示威吧,仔细想想这种做法虽然任性但还挺有血性。
因为这层原因,陶臻臻比之前好几次遇到的时候脸色都要缓和一些。尤斐当然注意到她这些细枝末节的表情,要论内情,恐怕没人他了解的更多,所以此刻他很自然地先打了声招呼,随后笑着说:“难得你们也这么晚。”
江子仲一直对上次殷其雷当面凶陶臻臻的事感到很抱歉,也没有机会当面说什么,见尤斐打招呼,便也淡淡笑了笑说:“是啊,难得想偷次懒。”
说完将目光转向了陶臻臻,很清浅的微笑,透着真诚。殷其雷也极其难得跟着淡淡笑了笑,算是回应。
陶臻臻被这对一向寡淡的情侣直视、微笑,弄的不好意思起来,有些疙瘩地挂上笑容点头应承了下。
尤斐被她这种要笑不笑,明明想笑却又挂着面子的表情逗乐了,最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陶臻臻什么表情,他都觉得可爱。
四个人正前后脚准备进去时,只听到身后一声尖锐又充满怒气的女声喊道:“雷雷,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回家?”
殷其雷骤然停下脚步,大脑皮层一阵发麻。
安静了两周,看来还是找来了。
王楠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而且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有江子仲在场。在短短瞬间他能想到就是避免江子仲和自己母亲见面,以防止母亲不友好地伤害。情急之下用求助的眼光看了眼同样停住脚步的陶臻臻和尤斐,趁着王楠还没有走近时,轻声说:“帮我应付下我妈,让小江进去。”
江子仲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可陶臻臻已经异常灵敏地挡在江子仲前面,热情地喊了声阿姨,随即迎了上去,尤斐亦是十分了然地配合拉着江子仲示意她往里走。
江子仲知道这是他们的好意,她并不害怕面对,但是害怕殷其雷为难。没有犹豫,她即刻跟着尤斐走了进去。
王楠眼看着那个原来和儿子站在一起的高个女孩,猜想她就是江子仲,来的路上查了课表,知道今天他们会一起上公共课,心想正好逮到这个机会,可以好好和这个女孩聊聊,不想陶臻臻也在,还迎了上来,当着陶臻臻的面,王楠也不便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由着江子仲跟着另一个男生进到教室。
尤斐和江子仲在快上课时一起走进教室,也引得众人侧目。江子仲往自己位置去之前,小声对尤斐说了声“谢谢”,尤斐笑的很温和,也小声回了句“不客气”。
两人分开后,尤斐坐到靠近陶臻臻宿舍的位置,张嘉妮立即大惊小怪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们家臻臻呢?还有你怎么和江子仲一起啊?”
尤斐随意一笑:“臻臻去乐于助人了,估计这上半节课是上不了啦。”他自动忽略了张嘉妮的后半段问题,没必要回答的就不回答。
吴言傲看到江子仲和尤斐一起进来时,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等江子仲坐定后,立马急切地问:“殷其雷呢?还有你怎么和他碰上了?”
吴言傲并不想说出尤斐的名字,可又耐不住好奇,凡是和他有关的自己总是那么贱地去探究,尤其刚刚还看到他笑了。
江子仲没什么表情地说:“殷其雷的妈妈来找他,在外面碰上了,陶臻臻也认识。”
她虽然说的平淡,可周围的人都听的清楚,杨婉兮和许穆驰下意识地看了看了窗外,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杨婉兮又高昂着头想看看清楚,被齐振麟拉了拉袖子,老师已经来了,准备上课,她才不情愿地埋下头来。
吴言傲也不再说话,心里却有了想法。她设想了一下刚刚在外面的情景,殷其雷的妈妈既然来了,没有理由不想见一下江子仲。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他们害怕殷母为难江子仲,陶臻臻出面带着殷其雷的母亲离开,尤斐和江子仲直接进了教室。
她突然就有了一股怒气,有些人天生贵相,一点一滴争抢着她喜欢的珍惜的人和感情。陶臻臻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刺,像闪耀的流星一般划过她的世界,直直地扎入她的心房,还偏不肯拔出,一直刺着她生疼流血。
陶臻臻挽着王楠往学校的一处咖啡馆走去,殷其雷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一路上王楠因为陶臻臻在,也不便提起江子仲的事情。她对陶臻臻不能和殷其雷成为一对很遗憾,殷文恭在家曾说过宋涵知道殷其雷有女朋友之后,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并不积极,他的学生也说陶臻臻最近在学校里和另一个男生走的很近,应该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所以殷文恭的意思是也不必勉强,优秀的女孩还有很多,但必然不能是江子仲。
可她还抱有一些希望,根本原因在于她仍然觉得殷其雷和江子仲不会长远,都说门当户对,骨子里的血统决定了能否走到最后,再说殷文恭也不会放任殷其雷和这个女孩这样下去,应该很快也会有动作。而陶臻臻现在走的近的这个男孩子,听说宋涵都没有见过,所以说不定殷其雷和陶臻臻最后还是会有缘分,她实在是很喜欢陶臻臻。
今天在远处看到他们四个人快进教室,她急忙喊了一声,因为离得远,江子仲只是模糊地转了个身便进去了,而和她一起进去的男孩子刚刚一直和陶臻臻在一起,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陶臻臻的男朋友了,她也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但应该是个长相气质都很不错的男孩,个子和殷其雷一样很高。这让她心里顿时不对味,好像自己那一点点幻想会就此打破一样。
到了咖啡馆,陶臻臻乖巧地为这对一直都板着脸的母子各点了一杯咖啡,想着自己被托付任务已经完成了,实在没必要留在这里享受这份尴尬,于是甜甜笑着找了借口走了。
陶臻臻一走,王楠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雷雷,你一声不响退出面试,我们还不能问一句你怎么回事吗?你和你爸爸在办公室里还吵架,你这是什么态度?自从你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你就......”
殷其雷搅了搅咖啡,咖啡勺冰冷地碰撞着白瓷杯壁,正像王楠的话一样冰冷地刺激着他。他打断王楠的话说:“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她。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是我听到我爸给我打招呼了,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放弃了,我那天也和爸说过了。”
王楠气的几乎颤抖起来:“你处处为她辩解!如果不是遇见她,你会做出那么多不像话的事情吗?上次就和臻臻吃了顿饭,你就恨不得要收拾全部的东西住到学校里来,还老动不动和你爸爸吵架,这次又突然这么出格,还不都是她出现之后吗?”
殷其雷面无表情回答:“根本不是突然,是我受够了!我放弃面试,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从来都不想想自己?我不需要你或者爸为我安排什么。”
王楠诧异:“什么叫安排,这难道不是你想要走的路?你对这次申请的项目不是很感兴趣吗?你爸爸只不过是想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我想要走的路,我希望自己去走。”
王楠冷笑一声:“殷其雷,我看你是从小到大都太顺利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人情冷暖,生在福中不知福!”
王楠年轻的时候跟着殷文恭吃过不少苦,所以对于殷其雷有着太多美好的寄予和期望,自然也不希望他重蹈殷文恭年轻时候的覆辙,能提供的一切恨不得都提供给他,可没想到他长到现在这么大反而叛逆地不领情。
王楠的脸上保养得当,倒是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这阵子为殷其雷的事情急火攻心,前鬓的几根发丝变白了,在她染上的深棕发色上很显眼。殷其雷看到这几根白发,有些心疼,王楠不同于殷文恭的冷板,平日对他的生活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他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听王楠横眉冷对地说:“你这些坏毛病以前怎么没有?就算不是因为那个女孩,你大概也潜移默化地受了她的影响,你爸那学生说她性格可奇怪了,平时就冷冷......”
殷其雷立马咽下本想安慰的话,转而又一次打断她:“我说过了这和她没有关系。还有她是我女朋友,你们应该试着去了解她,而不是老是在我面前这样说她。”
王楠的火一下子蹿到了嗓子口:“你不要做梦了,你爸爸根本不可能接受那样家庭的孩子!”
殷其雷也来了火:“她到底是哪样家庭的孩子你们接受不了?你们就那么嫌贫爱富吗?”
王楠从殷文恭那里听来的那些,差点脱口而出,但她记起殷文恭的嘱咐,还是忍住了:“我们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或许她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喜欢你。你要继续住校,我没有意见,但请你也体谅体谅你的父母,空的时候也回家看看,你爸老毛病又犯了,被你气的咳嗽一直都没好。殷其雷,你的父母不是你的仇人。”
说完她起身,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殷其雷呆呆坐在位置上,王楠最后一句话戳痛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抗争带给父母的阵痛有多大,也不知道他的母亲何以要用这样严重的字眼,他所有自己的选择,道路也好,感情也好,都被他们无情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