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昌隆镖局，成了江湖上唯一一家倒插皇镖旗走江湖的镖局。

刘公公将皇马褂捧到左二把面前，左二把将镖旗一同置于锦盘上，先叩头谢恩，然后才接过来赏赐的两件皇家宝贝。

在场的文武大臣无不啧啧称赞。他们说，“一个民间镖师，受此殊荣，真是祖上有德啊！”

听到这些，更令孙银成与张钧无地自容，对左二把恨之入骨。

“左二把，你叩头谢恩吧。”道光皇帝要和臣工们去上朝了。

左二把再次跪伏于地，口呼谢主隆恩。

赏赐仪式算是完毕，众人都随皇上回朝去了。只留下左二把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孙银成与张钧转身离去之时，他们眼神中投出一束光柱，这束光柱带着满腔的仇恨与嫉妒，他们狠狠地盯了一眼左二把。

左二把感觉到了这种眼神，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已经晚了。

对于这趟镖，左二把根本没想过要在这皇宫里怎么样，更没想过得到道光皇帝的赏赐，自然也就没想过会得罪像孙银成与张钧这样的大内高手。他只想顺顺利利地来，平平安安地回，把该送的镖货完完整整，安安全全，送到对方手是，把自己应该得到的镖礼如数拿到就行，别的任何奢望都没有。

如今，这一切突如其来。

“我能留在这皇宫里吗？这皇宫里是我能待的地方吗？”

左二把不停地问自己。

“自己一介草民，闯进这皇宫，犹如山羊闯进绵羊群里，怎么来都感到怪异。再说，自己多年前的那些事儿，根本不愿意被人扒出来，晾晒在太阳光下。可是，道光皇帝又亲口说出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办？”

确实是，道光皇帝的话令左二把十分些为难。

“皇上真会留自己在身边吗？如果自己不愿意呢？会不会得罪皇上？得罪皇上是不是就要掉脑袋？这又该如何是好？”

左二把真怕前面有什么陷阱，一脚踏空，陷进去，拔不出来，就像十几年前，自己逃亡峨嵋山将近十年，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如今，可是浪费不起，耽搁不起，走不起弯路了。一句话，这京城，这皇宫，这紫禁城里，不是他左二把的地盘，不是一个民间镖师能玩儿转的地方。

正胡思乱想着，听得刘公公说：

“左二把，请回吧。皇上晚间还要召见哪！”

“晚上，皇上还要召见，要说些什么呢？难道是非要他留下来吗？”

左二把一听，脑子里更茫然了，如果皇上强迫他留在皇宫里，他又该怎么办？像他如果留在皇宫，无疑于野生动物被圈养，像巨人穿上紧身衣，非憋死不可。

接下来的时间，到晚上被道光召见，左二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刀割肉，想不到自己受的是这份罪。

终于挨到晚间。

到了晚间，左二把果然被道光派人叫了去。

这一次不是在乾清宫里，而是在一间不知名的寝室里。昏黄的灯下，道光皇上穿着家常便服，歪躺在软榻上，很瘦，像一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说实在的，倒像左二把从峨嵋山上第一次回家时，见到的父亲模样。左二把心里一阵悸痛。但心里的紧张感与不安全感，一下消除不少，心里感到道光皇帝亲切了许多。

左二把依然跪伏于地，口呼万岁，说：

“草民左二把叩见皇上，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光皇帝说，“左二把，起来吧。你近前来说话。朕好看得清你。”

左二把依言，近前走了走。

“再往前坐坐。朕好看得你清楚些。”道光皇帝要他再往前坐坐。

左二把又往前靠近几步。

已经很近了，不能再近了，再近，天子也会感到不适。

道光赐座。

左二把侧着身子，坐在了一个小太监早已安排好的圆几子上。因为离得近，双方彼此都能看得清。左二把眼里的道光皇上，瘦得皮包骨头，颧骨很高，虽一脸病容，但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亮光。道光皇上眼里的左二把，比先前更加英姿勃发了，虽说一脸络腮胡，但看起来更威武，更有武师派头。

“左二把，朕不把你当外人。咱们说说话儿。”道光皇帝说。

“说什么话呢？自己又不知道皇上想说什么话，只好是皇上问什么话，自己听什么，知道些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仅此而已。”左二把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上身微微前倾，看一眼道光皇上，便拉下眼皮，点点头，表现出一副毕恭毕敬、侧耳倾听的样子，

道光皇帝说，“所有叩拜的臣工，都说，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这都是一句空话，假话，谎话。朕才不想活一万岁呢，再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下一万岁呢。活那么长的年龄，恐怕也不是个好事情呢。如果能为国家做点事，能打造一个盛世，那活得久一些尚可；如果遭逢这样的颓世，身为皇帝，活得再长久，还不是遭受得骂名多一些！朕问你，外头的老百姓怎么说朕？”

“小民也没听说过有人在说皇上您哪！”左二把嗫嚅着说。

“你也是老百姓，你可曾听到些什么？他们是不是都在骂朕，割地，赔款，让天朝的威仪扫地？朕自己都觉得有愧列祖列宗。祖宗创业艰难。现在的朕不仅未能守住祖宗的家业，还将祖宗得之不易的疆土一点点丢失。丧土辱国，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怎能为子孙后代做表率？”

道光一时涕泪交流，陷入无比的悲痛和自责之中。

左二把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一介民间镖师，平时只知挣些镖礼裹腹，养家糊口，最多也就能养活得了镖局上下人等，最值得让他骄傲的是铲除了田中等人的“东瀛会馆”，为中国人长了口脸，争了气，除了恶，铲了凶。要他看天下大势，他还真没那个胸怀，没有那个眼光与神野。

一会儿，道光皇帝又慢慢地抬起头来，清瘦的脸上挂着泪痕，眼光直直地望着远处，说：

“但朕不甘心。朕从即位之日起，就想做一个勤政治国的好皇帝。但人运不佳，天运不济，恰逢多事之秋，这个王朝政权已处于百弊丛生，日甚一日，几成积重难返之势。长毛捻子作乱为匪；外夷蚕食鲸吞，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可国运如此，还有人撺掇着给朕过大寿。朕无奈。朕还得依赖这些大臣啊！朕不得不妥协他们！可就是这样，朕也不敢苟且偷安，朕要在有生之年，立图振兴，加强海防，为大清的江山永固作最大的努力！近几年，朕命人四方招募兵勇，短短三年，朕已招募了十万团练，几乎遍及沿海诸省，又重修了广东内洋炮台，增设虎门炮台，广济、浙江兵卡，海务不能废颓啊！”

左二把一阵唏嘘，禁不住涕泪交流。他一时感到小民百姓除了柴米油盐、妻儿老小，养家糊口，这些琐碎的家事外，也有为国担忧之时，此时此刻尤甚！

道光皇帝猛然抬起头来说，“朕一直是主张禁烟的。所以，就有人不放过朕这个糟老头子。他们想早早让朕见列祖列宗去。朕无标，只好请了众多大内高手。”

左二把说，“草民乃一介武夫，不懂事，不知势，今日实不该当众丢大内高手的面子。”

道光皇帝无力地摆摆手，说，“无妨，术有专攻，艺有高下。他们都不会计较的。”

听到这，左二把心里略略宽了些。但想起孙银成与张钧的贼毒眼神，心头一惊，可又不好意思再与道光皇帝说这些。

道光皇帝说，“左二把，你们平时要多练苦练，兵器刀矛弓箭甚至马术，都要熟习。国有危难之时，朕有危难之时，自有起用你们这些有胆识有武功的志士啊！”

左二把说，“左二把虽为一介匹夫，若能为国尽忠，为皇上效力，为民族危亡尽点力，定当万死不辞，勇往直前！”

道光皇帝点点头说，“这就好。难为你一片忠心。朕相信你会成为一名很好的武官。武官自然就要懂战术，自然会带兵打战，兵力的分布、会合、抄袭、策应，出奇不意，兵贵神速，正奇互用，都得懂。……朕也是纸上谈兵，无利不夺而势不移，只要君臣一心，官民一气，众志成城，定能平定四方，抵御外寇，以慰朕心，以慰民心。”

左二把赶紧跪下，说，“二把深铭在心。”

道光皇帝叹了口气说，“朕老了，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感到就是后生可畏啊！朕累了，你跪安吧！”

左二把伏地叩头，躬身退了出来。

“真是没想到，皇帝也有这么多的苦处！似乎比小民百姓尤甚！人人都说君威难测，皇帝高高在上，照今天这样看来，我怎么感到道光皇帝像个邻家大叔，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看起来颇为亲切呢。”

左二把一边往住处走，一边回味被道光皇帝接见时的种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