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二把隐隐感到一种不祥,每次押京镖,都感到京城不可久留。
其实,京城里也没有什么可供他值得留恋之处。
老铺早已是昨日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店商,连自家檀木车轴铺的痕迹都找不着了。
至于十三霸,这几年,楚兆坤他们继续漂泊,流浪,四处做生意。偶然在京城里待一待,偶然与左二把见见面,偶然弟兄们在一起痛饮几杯,天高水长地疯说一顿,仅此而已。
这一次,押的也是京镖。左二把本来早已交付镖货,但他还是不忍未见兄弟们的面就匆匆离京。结果,等他赶到与兄弟们见面的地方,他们已经等不及他,早走了。
唯有一轮瘦月挂在天上。
是夜,左二把安顿人马到一个僻静处住店,自己趁着月色,来到天桥楚兆坤的剃头铺。只见铺面关着,窗户纸破破落落,蜘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像长久没人住的样子。
“楚老大和黄老三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他们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到底在做些什么生意呢?他们到底嗅到了哪些政治气息?他们对将来有何打算?”
“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将来,或者是将来是以后来的将来,眼下先说眼下。眼下还顾不好呢,如何说得起将来!”
左二把一边思念他们,一边排解自己。
原来,楚兆坤他们早预料到可能会起战争,打战自然要用军马。他们跑到内蒙贩好马,高价卖给马贩子,马贩子再以更高的价,卖给军营长官,在忙着发国难财。
左二把哪里知道这些。他在天桥楚记剃头铺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十几年前与楚兆坤黄老三等人结怨,到不打不相识的义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双脚踏在回来的路上,这就是那条自己勇救刘老汉踢死贾瘌头的那条路,前面已是换了主人的“左氏车轴铺”,想起已逝多年的父亲,心中感慨万端。
一切都历历在目,像发生在昨天。
刻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怎么会忘记呢!哪怕是一生!
京城的夜,依然那么深邃,藏着无数的故事,隐秘,高深,像谁家的心事,参也参不透,说也说不清。
一阵寒冷,侵肌蚀骨。
左二把赶忙离开天桥三巷,回到住处,见自己昌隆镖局的人马俱已休歇。周一枪与曲老三等人,都知道他应酬多,也不管他,身子疲劳致至,早已鼾声如雷。但曲老三是个心性敏异之人,自打他娶回崔月月之后,生计立马显得有声有色起来。人也好像年轻多了。好像还听说,崔月月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呢。他见左二把警醒地听察一番,见无任何动静,正要和衣而睡时,他轻轻问左二把:
“少东家,你的兄弟们,见着了?”
“没有,他们已经走了。”
“敢情他们生意繁忙,往来急促。再等时机吧。”
“只好如此了。三哥,你怎么还不睡?睡不着?想啥呢?”
“不想啥。老了,觉少了。”
“是想嫂子吧?”
“嗨,都老夫老妻了,还想啥。”
“看起来,嫂子对你还真是不错呢。”
“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女人们,还能指望她做点啥!”
“这已经很不错了。看到你们的现在,就能想到你们未来的老年生活。想想也挺不错的。”
“嗨,想啥呢。赶紧睡吧。”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就听门外吵吵闹闹。左二把与周一枪跑到门外一看,是西帮京号派了各家伙计来给左二把下贴子,说要宴请左二把,庆贺他受御赐镖旗,荣赏黄马褂,行镖三十年来,毫无失手,为镖行与各地商行做了贡献与榜样,这样的镖师,理应受到尊重。
原来,早在道光年间,左二把那次押“七禽图”皇镖进京,被道光皇上亲自接见,且有厚赏时,消息曾不胫而走,满北京城都知道左二把是镖行的老大。西帮各京号自然甚觉脸上光彩,遂聚集商议,择日为左二把好好庆贺一番,以增西帮威风。但是,当时的左二把保持了极其的冷静与理智,他婉言谢绝西帮各京号的好意,默默辞别众人,悄悄离京。
低调,谦虚,大智若愚,左二把的这些品质,更令西帮商号老掌柜们引为话题。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然深铭此事,趁各家商帮换票号之时,他们同时也要补庆此事,再贺左二把。
谁不知道,镖行与商行犹如一对孪生兄弟,谁都离不得谁,谁都依赖着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这份情义,这份天高地厚般的恩义,这份山高水长般的情谊,岂不令人感动!
这一次,左二把是想拒绝都无法拒绝了。
此时,祁县大德同茶庄大掌柜李德龄已经退休,他的儿子李书玉接管了父亲的职务。此事,自然李书玉亲自操办。
正好乔致庸从包头返回,知晓此事,更加掀起九尺巨浪。他当时就拍着桌子对李书玉说,“这件事得好好庆贺一下,自古镖商一家,这是给咱西帮长脸啊!这个左二把还真是个义士,是个难得的人才。多年前,我在包头城里要谢他,他一声不吭就走了。可见此人为人处事不一般。乔致庸责成李书玉亲自操办,而且要办好。
李书玉自然不敢怠慢,先找人商量妥当,又叫人下了贴子,定好了宴席。
这日,京城三交民巷会仙楼上,西帮商界名望、翘楚、俊杰都来了。
曲老三与周一枪也陪着左二把前来。三人见到这么多商界的人才,自然感到很高兴,禁不住与邻座的人攀谈起来。
李书玉来回穿梭,忙着为左二把引见众商家来客。
“这是榆次的常家京号大掌柜,这是平遥的王家京号大掌柜;这是祁县渠家大少爷,乔家大老爷的大公子……当然这是文水武家大掌柜,汾阳王家……”李书玉满面春风,一一介绍给左二把。
“幸会幸会——二把不敢劳动大家,辛苦了!咱们还要做长长久久的相与!”左二把一脸谦恭地揖首、点头。
“对,是要做长长久久的好相与,把西帮的生意做到世界各个角落!”乔致庸大声地说。
“对,把西帮的生意做到大清国各个角落!”不少人附和着乔致庸。
“乔东家真是智慧有为之士!大手笔!大气魄!”有人赞叹着说。
“西帮做生意,少不了镖行的保驾护航,西帮们也少不了与武林高手打交道,咱这么多年,处的是交情,处的是人品,处的是人格,是不打不相识长长久久的相与哪!左师傅,你可要经营好你的镖行生意啊!你的那一档如果出事了,我们的半条腿就等于折了。”乔致庸说。
“放心吧!在下就是靠朋友吃饭,靠为商帮们服务生存的。哪有不好好经营的道理?更不会中途摘牌倒闭,除非我左二把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承蒙大伙不弃!”左二把向众人一拱手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李书玉出来招呼大家。
众人七嘴八舌还要问,见李书玉劝酒,便端起杯一饮而尽。
“左师傅,这么多年,你走皇镖也有好几档,皇家的镖跟普通的镖一样吗?在镖礼上如何算?”不知哪位问了一句。
“怎么说呢,就镖誉而言,皇家镖跟普通镖一样,信誉第一,诚信第一,要做到镖货无丝毫损坏,这些都是镖行的命根子。但就威严而论,自然皇家的镖又贵重一些。至于您说的皇家镖礼差异,在下没有考虑过。”左二把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要我看,与皇家做生意,应该是个肥差!走镖也一样吧!”
周一枪握着嘴凑到曲老三的耳朵上说。
“但愿如此吧!咱们跟着少东家有正经饭吃!”曲老三高兴地说。
“哪家生意不是个做嘛!长久的相与便有长久的利益,长久的利益才有长久的朋友,长久的朋友才有长久的情谊嘛!”乔致庸高声说。
人们边吃酒,边议论,气氛渐渐达到高潮。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人们引颈探望。
一位公公穿着白底黑腰的皂靴,一手撩着缎袍,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一眼瞅见左二把,满脸的褶子像开了花,说,“左师傅,叫咱家一顿好找。有好事儿哪!一位掌事爷有请。”
“被皇家恩宠那是多么光彩的一件事!”有人说。
“被皇家盯上可不是件好事儿。”也有人说。
这时,左二把到底是被皇家恩宠,还是被盯上了?他会怎么想?
看着眼前这位公公,左二把的思绪飘回到十几年前,就是道光皇帝赏他黄马褂与御赐镖旗后,发生的一切,左二把至今想起来,犹绕脑际:
那是一个冬日暖阳六九春开的第一天,他们一行人推着镖车,从紫禁城里出来,说不上是垂头丧气,但也决算不上是兴致勃发,为什么是这种情绪和状态呢?
因为他们并没有算到应得的镖礼。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