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可以松懈一二，但左二把却不可以。

他四处奔波，想亲眼看看，对于镖局生死存亡的一线商机，究竟在哪里？听说王正卿从江西做教习回来了，他便急急地赶到平遥去见王正卿。他想从他那里证实一些东西。

刚进平遥城，左二把就感到一种浓浓的古城味儿迎面扑来，古城墙厚实古朴，雄风依旧。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牛肉铺子，推光漆门面。左二把由衷感叹，咫尺毗邻，平遥城却比自己家乡繁华热闹了很多，文化和商业底蕴深厚了很多。

左二把信步走来，恍惚之间，已忘了来时之初衷，抬头一眼，已到平遥西街日升昌票号大门口。左二把心里一悚。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到票号这个字眼，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悚劲和隐隐不安，就像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

这票号到底是怎么的一个来头？

进去看看？

左二把调整了气息，稳了稳心神。他本生性稳重，情感上并非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拜离师傅，涉足江湖以来，他就慎遵师命，在为人处世上，多用理智，少动情感，慢慢养成了一种从容镇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大将风范。多少年来，他胸中涌动的是匹夫之责，就是匹夫之责也要报效祖国、报效家乡、报恩父母的猛志。他不是一个庸人，更不是一介懦夫！

一脚踏入这座有名的票号院内，左二把才深深感到一种摄人心魂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森严？肃穆？规整？内涵？说不清。犹如跟随父亲初次入京看到的京城四合院，听京片子话时的感受。似乎它们都有一种密不透风的的斥外之感。

边走边看，不觉已到中厅，当年日升昌票号成立时，挂在檐柱上的对联赫然映入眼帘：

丽日凝辉

日丽中天万物精华同耀彩，

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

字字刚劲有力，横披上的字稍大些，自成匾额。

左二把正躇踌间，出来迎他的是三掌柜。左二把冲他抱抱拳，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这位三掌柜姓毛，是平遥人，年纪有三十岁上下，一脸憨厚，对左二把大名早就听说过，又听他说是平遥“神枪面王”王一枪的金兰之好，自然客气有加，邀其到中厅偏室相座。中堂正中挂着：

怡神养素之轩

坐定，左二把问，“依毛掌柜之法眼，这票号现在已成何局势？”

说起票号，毛掌柜成滔滔状，他说，“自1823年，位于平遥西大街的西裕成颜料庄，在颇具胆识的总经理雷履泰的运筹帷幄之下，适时地、果断地，成立了银两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它就是我们这家大名鼎鼎的日升昌票号。可以说，它是票号的鼻祖。它开始了商家异地支取现银的先河，结束了官府或商人异地运款落后而笨拙的镖运方式。你看，平遥武功高人多的是，但镖局基本没有。连赫赫有名的‘神枪面王’王正卿都在甘肃、江西四处作教习。就是这个原因。因为票号已成了气候，袭卷成片，根本没有镖局生存的一席之地。”

左二把越听越觉得后背冷汗涟涟，感到今后的路果真会如履薄冰。

毛掌柜知道他开着昌隆镖局，说话时还是颇有分寸。他说，“这不，没几年的时间，平遥已成立‘蔚’字五联票号，其中，新泰厚、天成亨、日新中、协和信、协同庆、百川通等几十家票号及其分号遍布全国各地。到今天为止，票号还是新鲜事吗？已经不是了。它像吃饭睡觉一样，深入商家人心。票号，尤其是山西票号，必执全国金融之牛耳！”毛掌柜温和但却不失锐利地看着左二把说，“票号本身就能给商家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所以，祁县帮、太谷帮等众多西帮纷纷仿效，办起了各自的票号业。”

左二把问，“依毛先生之见，这票号将来之发展趋势如何？”

毛掌柜说，“其实，先生这个问题，在下刚才已经说了。天下万事何物都有它自己的兴与衰，这是肯定的。票号也会有它的成长期，兴盛期与衰落期。票号如果衰落，一定与这个因素有关，这个因素是什么呢？就是东家与大掌柜的关系有多密切。但这个衰落期是在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正如你们所从事的镖行不就曾经有一个很长的兴盛期吗？但自从票号遍布天下之时，就应该是镖行之衰落期。一物兴，一物衰。兴兴长长，衰衰落落，天下之事不都是这么个道理吗？”

左二把点点头说，“毛掌柜所言极是。镖行与票号相比，确实存在较多的限定与不便。这是一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

毛掌柜说，“是啊，在票号产生以前，商人们调动现银，大多由镖局完成。那些武艺高强的镖师们，腰系镖囊，内装飞镖，手持大刀，于车上写明镖头的姓，沿途强盗看见旗帜上的姓名，便知某人所保之镖不敢侵犯。这镖啊，重在旗标，故名‘标’局。”

左二把点点头，说，“先生前言有所夸张，后言极是。”

毛掌柜说，“夸张是有点儿，可事实确实如此。镖局产生与发展之日，正是山西商人遍布各大商埠，他们的商业规模越来越大，交易的次数越来越多，用银数额也越来越大，自带现银越来越不便，也不安全。怎么办？自然求助于外力。而祁县、太谷、平遥、文水、汾阳一带习武之人颇多，故有镖局运用而生并兴而盛之，不是也有‘三堂’、‘三合’、‘兴元’、‘长胜’、‘三义’，还有你们的昌隆镖局分号，一时兴起，雄视天下。但由于社会动荡不安，土匪四面蜂起，镖局携带大量的现银进行长途跋涉，不仅安全性得不到保障，更主要的是运输时间太长，已经不能满足商人们快速、便捷的运银需求。票号自然呼之而出。”

左二把又问，“文水与平遥毗县相邻，为何平遥人烟如此辐辏，商业如此发达？”

毛掌柜面露难言痛苦之色说，“左先生此言差矣。咱们不是同饮一条汾河之水吗？平遥较之文水人多，地少，地瘠薄，气刚劲，耕织少，人们食不敷用，便多有人出去经商。不想便踏出了条道道。要说平遥如今如此繁华，全赖地理位置。平遥自古就是东拱帝京，西连秦蜀，南通太行，北入云中、雁门，龙节虎旗，驰驿奔轺，以去以来，自然人烟辐辏。地理位置明显优于南面的沁源县，西面的灵石县，以及东面的汾阳、文水、交城，是一块往来商贾经商设坊的风水宝地啊！”

左二把说，“是，这是自然。因为这些地方，地处汾河谷地，汾河谷地，自古以来就是盛产谷物、高粱、玉米、棉花以及花生等各种经济作物的风水宝地。再加上位于吕梁山东麓，背山面水，地势开阔，每年的东南风带来不少雨讯，气候湿润，空气润泽，人们勤劳，人性纯健，当然这里会成为风水宝地。”

“原来左师傅对咱们这一带如此清晰。真不愧为走镖大家。”

“其实，了解到这些，是因为我曾远离过自己的家乡。一个人，只有离开家乡，才会明白自己的家乡有多美。你离开了它，你才知道，你有多么地爱它，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与家人一样。这块生自己养自己的土地，哪怕就是亲上一辈子，也亲不完，爱不完。”

左二把颇有感慨地说。

“正因为有这种家乡情结，有这种家乡情怀，我才想在家乡设镖局的分号，把镖局做大做强，既为推动家乡的武术事业，也为晋商的发展尽点力所有能及的事，也更多是为自己的兄弟子侄们，谋生养家，糊口做事，这岂不是几全其美！”

左二把又将话头扯到镖行这个事情上。可是，照今天毛掌柜的说法，镖局的生存与发展，确实面临着非常大的压力与困境。

这是需要改革，就能改变的吗？

这是通过自我内部管理，就能改变的吗？

“怕是不行吧。”左二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票号迟早会取代一切现银流动的。”毛掌柜的话犹响在耳边。

“这该怎么办？这不是对镖业镖行镖师们的巨大冲击吗？这分明就是让镖业镖行镖师们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吗？”

“票号。这个叫人痛恨之至的票号！在包头城里，王正卿就提起过它，当时，自己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它是个什么新鲜物事。可今天，从毛掌柜嘴里听到它时，它就像一颗毒药，简直能把人致死！简直能要了人的命！简直就是像魔鬼一样，把人能生生吞掉！”

左二把感到从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简直像无情而恼人的飓风，把人连根拔起，甩到那荒无人烟之地似的。

怎么从日升昌票号出来的，左二把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