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明天有一趟镖,要从苏州押往京城,是几十万两苏州交往国库的饷银。因为要得急,还非要现银。所以,左二把托申豹子的关系,把这桩生意顶了下来。最近这些生意,不仅额度大,而且镖礼也丰厚。真是难得的好生意!
左安民顺从地看看父亲,快步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左二把一个人举着灯笼,四处查点无误后,便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来,往事如烟。明日又要进京,抽空还得去西帮商号那里看看,坐坐,说说话,喝喝茶,说天论地,联络联络感情。十三霸这些哥们,也不知在不在,这些人更是行踪不定。但愿在,就能好好叙叙旧。正想躺下睡觉,一个影子蓦地跳入脑际。左二把的心猛然缩了一下。
孙银成!——一个好熟悉的名字!
是,是他斩草除根的。
对于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少有惧的时候。现在却不同了,满心满腔,都隐藏着曲曲折折的惧怕。倒不是自己年事已高,贪生怕死,而是怕这些旧怨旧恨,突然有一天,无缘无故加在下一代身上,加在他的子侄们身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时左二把防不胜不防,却比伤害自己都感到心痛之极!
“这么多年了,旧怨该忘了吧?”左二把虚虚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
左二把还没起程,一道圣旨已经飞到苏州知府手上。大意是说,此趟镖礼到京城后再付,圣意。
难怪,左二把一行起程时,新上任不久的苏州知府张平晟拍拍左二把的肩膀,说,“左师啊,真是好福气啊!此去京师,自有故人佳音等候!”
左二把一头雾水,只是礼节性地笑笑,并没有过深地探问。有什么好问的呢,该到来的自会到来。
此镖非彼镖,皇镖、银镖都得小心上再加小心。一起程,左二把自然吩咐镖师们不能出半点差错。
路线,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不日,便到了京城。天子脚下。一进京城,左二把便涌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但随即,这种不祥的预感,便被左安民的问这问那兴奋劲儿给挤散了。
左安民是第一次来京城,对什么都稀奇得不得了。看见窄窄的胡同咋咋嘴,脸上露出轻屑的表情;听着清脆的鸽音,抬头便寻。
见此情景,左二把心里一阵失笑,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自己,是怎么跟着父亲第一次赴京的,面对繁华似锦的北京城,又是多么地惊羡!
“正经走路!别让人家笑话!完事后,带你好好逛逛!”左二把厉声一喝。
左安民吓得再不敢四处张望。又听说父亲会带他四处转转,心里自然巴望不得!
看着变得乖顺的左安民,左二把心里涌上来一番别样滋味。此时,打马正从天桥广场走过,云烟往事迅即化作泪花,迷蒙了双眼。
交差事倒是很顺利,去户部点了银箱,验收了银子。可令左二把奇怪的是,银箱不下车,银子不入库。管事官员告诉他们,明日一早将这些银车,再送往塘沽码头,届时,自然会有人接应。
还说,两程镖礼一并结算。镖礼给不给,给多少,这并不是左二把担心的。但他满腹疑虑。他疑虑什么呢?疑虑这些银子往哪里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等安顿好众人时,他便一个人来到乔家京字号大德同票号,与新任大掌柜不熟悉,才要走,却见李书玉扶着他父亲李德龄颤颤巍巍出来。
“哎呀呀,怎么会是你呢?”李德龄撇着没牙的嘴说。
“嗨,我也不会想到咱们还能在这儿见面。”左二把也感到十分意外。
“走走,进屋喝茶去。慢慢说。”李德龄父子二人,将左二把让进屋子里,说,“左师傅,第一句话可别问,生意如何啊?”
“近来买卖做得咋样啊?”左二把开口还是这样说道,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习惯了,都是相与嘛,见了面,自然要问生意如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说说你们镖局生意如何啊?”李德龄说。
“也不知咋搞的,这一时期,生意竟然出奇的好!据说,各地的镖局,做得风声水起,挣得钵满瓢流!”左二把说。
“是吗?国难财好发嘛!”李德龄嘿嘿冷笑着说。
“什么国难财?”左二把不解地问。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朝廷跟洋人签了个什么条约,人家要赔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咱赔不起,人家连以前的欠账一起算。近来,物价上涨,摊派骤增,朝廷哪来的银子?还不是从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地搜刮!”李德龄掩上了房门,愤愤不平地说。
“这么说,这些银子是从老百姓身上盘剥得来,要送往口岸,漂洋过海,送到洋人那里去的?”左二把猛然惊醒。
“可不是这样,还能咋样?白花花的银子,都是给人家洋人的!不少沿海口岸,还得无条件对人家开放!在大清国的地盘上,人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李德龄重重地点点拐杖说。
“父亲,这些话对左师傅说有什么用!左师傅做他的镖局生意,跟这有什么关系!”李书玉埋怨父亲说。
“那咱这生意可不能做!”左二把还没等李德龄父子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拉开门,招呼都没打一声,大踏步就往外走。
夜色已经渐渐弥漫上来。
天上没有星星。好像要下雨似的。
左二把一直快步走回住处。见曲老三和左安民等人都不在,便知道事情有变,便赶往停镖车的户部后院。果然,他们正按照一位官员模样的人的指挥,包车,准备连夜出发呢!
“这生意咱不能做!”左二把一把拉过左安民和曲老三,满含责备地说。
“为什么?有钱的生意,咱为何不做?难道咱要做赔钱的买卖?”曲老三说。
“你们知道这些银子是要送往哪里去吗?”左二把两眼紧紧地逼问着曲老三。
曲老三垂下了眼皮。
“爹,这些银子往那里送,送给谁,谁爱怎么花,这些个问题对于咱们来说,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他就是送给洋人,拉了填到海里去,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咱挣人家的只是镖礼,是合理合法的镖礼,只是冰山一角!您老人家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说,有银子不挣,傻呀!”左安民冲着左二把,两只手摊开,显然对左二把所说的,表示不理解。
“啪!”一个耳光闪过来。左安民右手捂在了右脸上。
“爹,咱们也是商人!咱挣咱应该挣的镖礼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呀?”左安民嘴角渗出血,用左手掌擦着。
“啪!”又一个耳光闪过来。左安民左手捂住左脸。
“什么样的钱,你也能挣!我看是,金钱迷了你的眼,银子淹了你的心了!”左二把咆哮道。
“爹,那你要怎么样?退掉这单生意?”左安民一直向左二把解释道。
“东家,少东家说得对,咱何必多管闲事呢,咱就按他们的吩咐,该送到哪送那,挣咱的镖礼,就行了。”曲老三帮着左安民说话,他也有些不理解左二把。
可左二把一点都听不进他们的话。
“干什么干什么?快干活!对方还催着要呢!晚了就会遭殃的。知不知道?”那个官员模样的人走过来,对左二把仨人指手划脚地吆喝。
“这桩生意,我们不做了。来,伙计们,都把银箱卸下来!”左二把命令脚夫们说。
“嗨,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想抗旨,还是想造反哪!摸摸你们脖子上长着几颗脑袋?”那个官员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
“这钱我们不想挣了。说不想挣就不想挣了!你们找那想挣这些发国难财的镖家去挣吧。”左二把一个劲儿地催促脚夫们要快点。
“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也不看看,你侍候的东家是谁!”那官员说。
“谁?是朝廷也得讲理!你们出镖,我们运镖,都是平等的相与。我现在告诉你们,这桩生意,我们不做了,大不了不挣这些银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知道吗?这么多的银子,还有前两天运走的,足有几百万两,这么多的银子要运往哪里?是要运往天津塘沽码头,是要拱手送给洋人的。你知道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一纹钱一纹钱从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抠搜下来的。”左二把一伸手,指着那个官员大声地说。
“这些关你屁事?你是谁呀?你比太后老佛爷还能耐吗?是不是想吃不了兜着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那官员神威并俱说,“来人哪!把这些有眼无珠胆大妄为的人,统统给我抓起来!”
随着一阵兵器的噼啪声和脚步的杂踏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一队禁卫军。眼看就要被束手被擒,左二把突然又改变主意了,他一躬身说,“长官,对不起,刚才是我喝了点酒,疯了头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这镖银,我们送。我们送。”
“东家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曲老三也迷惑了。
那个长官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真是瞎了狗眼了,也不说识点势眼。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乖乖地做个顺民,好好为朝廷办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