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
秦帝二世十九年。
时值季夏,风疾雨暴,关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景象,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整整三日。
白日里闷雷滚滚,入夜后惊雷阵阵,那黑压压的云层上莫不是驶过了千军万马?否则哪能有这样踏破了天的力量?
泾渭二川,水位大涨,河面高得几乎要漫过渭桥,连帝都城中的水道都受不住这样的狂淹。
直通咸阳宫的十乘车道已经变成了浅浅的河道,以飞阁连接的两座冀阙,便是这河道的终点。
再往后是北阪,一座又一座的恢弘宫殿拾级而上、层层叠叠,始终冷漠俯瞰着整个咸阳城。
此时却也在铺天盖地的狂风中,在密集如幕的雨线下,变得身形渺茫起来。
时间已经过了人定,距离御史府不远处,尹宅内院的屋檐下,雨珠串成了线,连排的雨线又织成了帘,被风横着吹进走廊,浸湿了一大片地面。
屋里仍亮着几盏灯,被窜进窗缝的疾风吹得明明灭灭。
闺中静坐一道读简的窈窕身影,也被照得恍恍惚惚,灯膏快燃尽了,书简上却还有最后三片没看完。
墨衣姑娘轻喊了声“珠儿”,没人应答,这才回头看看,见屋里空无一人,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举着油灯打开边柜,想找些灯膏来添上。
“姑娘。”
十八九岁的婢女在浸了雨的走廊里淌着水,啪啦啪啦一路小跑地回到房间。
“珠儿啊……”姑娘依然翻找着柜子,温言道:“屋里还有灯膏么?你来帮我找找。”
刚进屋的珠儿淋湿了半身,在外厅擦着脸上的水,急喘了几下,语气有些焦急:“姑娘,主君请你过去一趟,书房。”
墨衣姑娘停住手,疑惑地看向外厅,皱眉反问一句:“现在?”
“是啊。”
“父亲他……还没休息?”
“听那边说,是已经熄了灯又起来的。”
姑娘轻轻合上柜门,低下眼睛想了想:“知道是何事么?”
珠儿摇摇头,雨水顺着额发流到眼前,她又擦一下,边道:“这么晚找姑娘,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姑娘顺着雨声朝外看了一眼,雨声轰鸣,就连刚刚那屋里的几句对话,都是提高了嗓音的。
这样的天,父亲在夜里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去拿绸伞。”
珠儿帮姑娘撑起伞,在弯弯回回的走廊中斜举着挡雨,到得尹家主君的书房门口时,两人的绣鞋皆已湿透。
门边除了父亲的布鞋外,还有两双男子靴。
姑娘心觉奇怪,父亲深夜会客,居然还要叫上自己,不祥之感顿生。
她犹豫地在门外脱鞋,让珠儿先回屋休息。
“她也一并进来。”
屋内传出父亲温和的声音,两人对看一眼,姑娘点点头,待珠儿也脱了鞋,才一前一后,绕过屏风进到书房内厅。
“父亲夜安。”
“主君夜安。”
姑娘向父亲微微欠身,目光瞄向旁边的两个男子,均是未加冠的少年,披发半束,一人着褐衣,一人着苍衣,也都配了长剑。
看起来都比自己小上几岁,脸庞稚气未脱,但眼神笃定,眉宇间俨然是饱经风霜的剑客神情。
扫视这二人之后,她才继续看向父亲,这个文雅瘦削的老人,每日里见他一次,就觉得他又比昨天老上一点。
晃动的火烛让他的眼窝看起来陷得更深了些,前些天没注意他的眉毛,现在细瞧,发现又白了几撮。
原来御史中丞这个头衔,不仅是朝廷要职,还是个摧命毁神的魔鬼,每当上一天,就狠狠地蚕食一口这个带着独女的鳏夫。
“近前坐下。”
尹延看着女儿,眼里闪过满满的不舍,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女儿在自己面前坐下了。
姑娘凝眉看向他,静等父亲开口。
“来见过二位少年英侠,这位是金风,这位是木云。”
尹延托手介绍二人,那兄弟两个也依次向姑娘端跪欠身。
姑娘朝他们一一微欠回礼,疑惑地看向父亲,尹延继续说:“这二人以后便是你的近身侍从,他们的师父是为父的故友。”
姑娘奇怪:“女儿不需要什么侍从,有珠儿就够了。”
尹延笑了笑:“我给你许了户人家……”
“女儿不嫁。”姑娘果断摇摇头。
尹延并不理这话,神情温和,继续说了下去:“对方是九原郑氏的东家,金风木云的师父与他家祖上有些交情——”
“女儿说了不嫁!”姑娘扬高声调,眼睛也瞪圆了些。
“郑氏坐拥北境牧场,家里世代经商,却算得上清流,不过东家身体有疾,好些时日了,还有个半岁的儿子,你嫁过去虽是续弦继母,但他们也绝不会亏——”
“父亲!”姑娘腾身站起,怒视父亲,珠儿也赶紧跟着起来,往后小退两步。
“女儿早就说过,我对嫁人没有兴趣。”
“傻孩子,嫁人哪是凭着兴趣的?你已近二十,等为父不在了,你一个人要如何过下去?”
姑娘静默着盯了一会儿油灯,又跪坐下来,放缓语气道:“我跟珠儿一起,守着这个宅子,还有仆婢们,那么多人。”
尹延轻笑着,慢慢摇头:“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样一个人。”
“什么人?”
“等你遇上,就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父亲为何还要为女儿许人家?等女儿遇到了再嫁不迟,又怎知郑家的就是‘那样一个人’?。
“且不说续弦,就说九原城山高路远,女儿若是嫁了过去,多久才能回来看望父亲一次?”
尹延咳嗽一声,喘口气道:“你过去了,就不用再回来。”
“父亲这是何意?”
尹延低下头,细细摸着案面上的一份奏简,刚刚捆好封缄。
“为父,要劾一人。”
姑娘看着那奏简,很是不解:“父亲位居御史中丞,辅佐御史大夫,统领侍御史和诸郡监御史,监察百官,纠弹百僚,劾人乃为本职,又与女儿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
“这次要劾的并非寻常官员,一旦失败,轻则我个人身败名裂,重则举宅抄家灭族,为父不能冒险,等你抵达九原,这封劾奏就会呈到陛下面前。”
“父亲……”姑娘试探着问道,“这是要把女儿送走?”
“为父已与郑家说定,你今晚就走。”
“今晚?!”
几人脸上闪过一道惨白的光影,完全抵消了屋内本就微弱的暖光,这白光把姑娘的脸色照得失了血色。
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撕天裂地的乍响雷鸣,穿透云层,击穿屋顶,把案几上的油灯吓得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