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过神时,屋里只剩角落里的一盏油灯,大部分的空间都只靠着透进窗来的雨夜微光勉强看清。
珠儿摸索着去将那油灯端来,将这里的灯盏重新引亮。
姑娘重新看向父亲:“女儿不走,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要留下和父亲一同承担。”
尹延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颤动一下胡须:“为父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父亲也说了,失败只是‘一旦’,那若是没有失败呢?”
尹延摇摇头,神情有些绝望:“势微。”
姑娘像是松了口气:“既是以卵击石,那父亲就不要弹劾此人,天下奸人那么多,哪里是一个御史府能劾得完的?
“父亲被公务消磨得形同枯槁,不要再忙了,不要再劾人了,辞官告老吧,你我父女二人,也还是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老父亲尹延沉下脸,女儿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但自己不行,服于强权、苟且贪安从来都不是一个做御史的人该有的态度。
“不诱于誉,不恐于诽,对方纵是帝王,这劾奏也是要递上去的,以卵击石也好,粉身碎骨也罢,任何的后果,为父一力承担,可唯独不愿连累了你,快些走吧。”
“父亲为何如此固执?难道就这样将这个家拆毁了么?”
“不劲直,”尹延目光坚定,“不能矫奸。”
姑娘也毫不退缩:“强自取折,过坚必断,女儿想知道,这个让父亲宁可玉碎也要弹劾的奸人,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
“女儿必须知道,若是父亲弹劾失败,真要到了抄家灭族的那天,女儿……女儿也好清楚找谁去报仇。”
尹延黑着脸,抬起拳头“嗵”地一声重重捶在案上,把劾奏震得弹起。
这一记拳捶得有些笨笨的,很像发脾气的小孩子,是从无动过粗的人盛怒之下的样子。
他压着怒火:“一个姑娘家谈什么报仇?这个仇你不准报,也报不了,给我老老实实在郑家呆着。”
姑娘倔强着看了回去,父女两人怒目对视僵持片刻,姑娘突然伸手去抢夺案上的劾奏,尹延脸色刷地难看起来,却也没有制止。
简牍到手,姑娘一把扯掉封泥和包裹一圈的锦绳,对着烛火细细看了起来。
“御史丞延……劾……”姑娘蹙紧眉头,“劾谁?父亲为何没有写下名字?”
尹延闭上眼睛,不回她话。
姑娘便又继续朝下看去,刚刚瞥见到一眼弹劾的因由就被父亲夺了回去,他边卷好简牍边说:“行了,你看也看了,去收拾东西吧。”
姑娘平复一下情绪,看来今夜是不能不走了,可是……
“为何要在今夜,等雨停了不好么?”
尹延朝窗外看去,天像漏了一样下个没完,人们根本无法在户外呆得太久,却也给了女儿一个机会。
“此去九原尽量走小路,捡荒宅废屋歇息,可从人烟稀少的北地郡北上,但那定要经过萧关。
“在天秦,人无验、传,连逆旅也无法入住,若要通过关津要隘,则必有人要查你的传。
“而你们所有的行程又切不可暴露,绝不能让人发现有个尹家的姑娘去了九原,为父准备了伪传。
“暴雨连下三日,下得人心生懈怠,且在视野上也会有所遮蔽,一旦路遇盘查,蒙混过关或可有八成侥幸。
“即使他们要返回县府去核对户籍,就需耗上路程和时间,大雨瓢泼,道路泥泞,便也未必愿意去耗。
“不过极则必反,这雨怕是下不太久了的,至多再有一日,你们明日务必要出萧关。
“关于路上可能出现的问题,金木兄弟二人熟行于江湖,自会有办法解决,你完全可以信赖他们。
“到了那边务必要换个名字,郑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知是金木二人师父的关系。
“为父将你强行嫁人也是逼不得已,一个女儿家极易引起注意,尽早藏进人家才可避祸,望你能明白。”
姑娘听着点点头,比起方才与父亲僵持不下,眼下她更关注的,是怎样才能顺利到达九原。
父亲如此稠密的安排,自己若是再有推脱,岂不全都枉费了他的这番谋划?
事到临头,孰轻孰重,应当取舍果断,本就不会哭哭啼啼,此时也更不该再作犹豫。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可是……”
姑娘犹豫道:“女儿就这么走了,那……若真要抄家,官府就会发现家里少了一人,这该如何……”
尹延神情缓和了些:“好在你平日不喜出门,外人不清楚你的模样,为父买了个女奴,是个哑人,生得清丽,让旁人误以为是你便可。
“至于家里的仆婢,抄家只灭血亲,不累仆人,况且上了刑场,女奴披头散发,可以混淆一二,这点大可放心。”
姑娘沉默了,平日里她在家不是看书就是发呆,哪想得到父亲背着她做了这么多事,帮她把生路一点一点地铺好。
“只是可惜了那女奴,她是替我死的。”
尹延缓缓道:“奴隶的价值,就是为主人所用,人各有死,或为名或为利,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他说着又看向手边灯盏,伸手撩了一下火焰,轻笑着摇摇头:“飞蛾扑火,向死而生,死得其所,才不枉一生呐。”
姑娘此时很有些难受,也只是垂目盯着火光,这是这间沉闷压抑的屋子里,唯一活跃着的东西。
尹延看出了女儿的疑虑,缓缓提醒:“你记住,切不可滥仁。”
姑娘被父亲唤了一下,轻轻点头:“女儿记住了。”
老父亲用力瞧上女儿一眼,将她这幅模样记在心里,而后慢慢闭眼:
“离别之际,为父无甚好说的,都在平日的教诲里了,你自己琢磨吧。”
姑娘也最后看了看父亲,四十岁得女,现在六十岁的年纪,看起来竟是耄耋般的风烛残年,父女终须一别,却没想到这样突然。
她对着父亲,缓缓做了三次稽首拜礼,身后的珠儿也跟着她拜。
“父亲……女儿走了,您自珍重。”
之后便不再看向父亲,而是朝金风木云望去一眼,便转身离开,那两人对视片刻,起身冲尹延作揖告辞后,也跟着姑娘和珠儿往外厅走。
“子瑜!”
尹延突然喊住女儿,她立时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头。
父女两人一坐一站,隔着屏风,女儿静静等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好好活着。”
尹子瑜点点头:“……女儿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