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从顾啸柏院里出来时已经很晚,接近人定。
此时是季春下旬,南方提早进入了夏天。
湖风微凉,裹挟着淡淡的水藻气息,弥散在南畔的水松林间。
将离提着小油灯,沿着栈道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栈道在林间穿绕,下面是浅浅的湖水,水中是树根、泥藻和蜉蝣,还有各种说不上来的小鱼小虾。
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在星光暗淡的夜晚,在幽静的水松林间,效果有点瘆人。
将离只看到那身形,就知道是谁,笑了笑,过去揽住她腰。
“这位小姐姐是不是迷路了?跟我回家吧。”
夕雾转过身来,轻推他一下,没推开,便勾住他脖子吻了一下,轻声道:“把灯灭了。”
“嗯。”将离盖上油灯的小盖子,然后突然问:“诶?为什么要灭?灭了灯……不就看不清路了么?”
夕雾摇摇头,看向一边:“水里有光。”
“光?”
将离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定睛打量着一根根漆黑树干之间的水面。
在熄灭油灯后,眼睛逐渐适应了弱光的环境,他看到一些浅浅的、浮动的蓝色微光,随着水波轻轻浮动。
而这蓝色的微光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美轮美奂,两人置身湖面,犹如仙境。
“夜光藻。”将离说。
“夜光?”夕雾看着他,“是夜明么?夜明珠?随珠?”
“你傻不傻?”将离笑着刮她一下鼻子,“你见过这样的珠子?”
夕雾握住他的手,紧紧扣住:“你不傻,那你说。”
“夜光藻啊,是一种藻,嗯,就是很小很小的微生物,小到我们肉眼都看不见,但它们大量聚集起来就会变成这样,不仅能看见了,而且很壮观。”
他说着,夕雾慢慢靠上他肩膀,问道:“它们生活在水里?来这几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之前都没看见过。”
“水里,河里,或者海边,海边比较常见,但我们在海边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看不到,因为它们被冻死了,夏天太热的时候也看不到,因为它们被热死了,所以啊,也就春天能看。”
“为什么秋天看不了呢?”
“秋天……”将离想了想,“因为它们在夏天被热死了啊,秋天还在长身体。”
“哦。”
“这么晚了,你特意出来看这个的?还是……”他笑了笑,“来等我的?”
“自作多情,”夕雾松开他手,“当然是来看这个的。”
“应该让子旦来看,他肯定喜欢。”
“这个就是他告诉我的,那孩子已经舀了一盆带回去了。”
将离点点头,带着她往回走:“夜里凉,早点回去吧。”
夕雾小步跟上,从后面抱住他:“夜里凉,今晚可以来陪我么?”
将离拍拍她手:“好。”
……
顾啸柏在将离离开之后,又等了半个时辰,在午夜时分备马出门。
顾氏别院往西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处隐藏在竹林中的山间庭院。
清池流水,山石竹林,园子精美惬意,房屋精巧典雅。
院墙由一圈紧密的竹竿细细围合,门口却是低调简朴。
顾啸柏带着随从在门外下马,重重敲开庭院大门。
里面的仆人听见了,急急忙忙披上外衣,点着油灯来应门。
还没到门口,就喊问道:“谁啊?”
“顾啸柏。”
顾啸柏直说,语气有点冲。
“哦是二爷,您稍待,这就开门。”
仆人说着,咣当咣当抽开门闩,举起油灯照亮来人的脸,欠身问道:“二爷,这么晚了,找四姑娘有事么?”
顾啸柏径直往里快步走去:“没事我跑来干嘛?”
他熟门熟路地连穿两道院门,来到内院,两个婢女迎了上来,急急忙忙跟在他身边:“二爷,四姑娘已经睡下了,还请——”
顾啸柏边走边指指前面的屋子:“灯还亮着,睡什么睡?”
来到门口,又被两个婢女拦住:“二爷,姑娘已经准备就寝,实在不方便进去啊。”
“我是他哥,”顾啸柏皱眉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绕开婢女,伸手就去推门,黄檀木门纹丝不动,被人从里面闩上了。
“什么时候加的闩?”他皱眉问向婢女,“这是我家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
“门闩,就是为了你这种人而设的。”
屋里传出一道女声,如银铃般悦耳,又闻之使人心凉。
“你开门,”顾啸柏拍拍门,“让我进去说话。”
“你可知男女有别?即使是亲兄妹,这么晚了,共处一室也会引人猜疑,更何况你我只是同父。”
顾啸柏压下一团火,朝婢女们摆摆手:“都退下。”
婢女们相视一眼,“唯”了一声,欠身退下。
门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女子在门边停下,不屑道:“说吧,何事?”
顾啸柏清了清嗓子,问道:“今天下午,在树林间,你对姜兄做什么了?”
女子轻哼一声,语气冷漠:“我能对他做什么?按你们的意思,给他唱了两首,呵,我不就是顾家的歌舞姬么?”
顾啸柏听出她心有不满,现在有求于她,便软下语气道:“四妹妹,你唱的的确是很好,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说你……有病?”
门里沉默了一会儿。
又突然爆发出一阵抗议:“他才有病,我给他唱诗,他还想拿弓射我呢,箭都搭上了。”
“怎么会?”顾啸柏皱眉道,“姜兄是背了弓,但也不会错认了人与兽啊,况且他为人踏实谨慎,怎会无缘无故对你张弓?”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吧,我要睡了。”
“且慢且慢,四妹妹,这个姜承很重要,我们家若能和他结亲,以后可有的腾飞了,所以……后面就拜托了。”
顾绮萝缓缓眨了下眼睛,慢声说道:“你们顾家一个个都是这样,有求于人的时候,话说得好听,我喊你一声啸柏哥哥,可你何曾认过我这个妹妹?”
“四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哪里不认你这妹妹?”
“有用时是‘妹妹’,无用是就是‘私生女’,我就是一个备用的工具,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就腆着脸来献殷勤,那个姜承,你们自己去解决吧。”
她说完就走,房中忽地灭了灯,走廊瞬间黯淡下来。
“四妹妹,好绮萝,”顾啸柏拍拍门,“这、话不能这么说啊,你……唉……”
他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里面确实没有动静,才摇摇头离开。
回别院的路上,他想起父亲曾经的告诫:
“姜承已经有两位绝美的夫人,夫妻恩爱,我们直接送的话,他怕是不会接纳新人,所以绮萝的事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来,与其让他直接得到,不如一次次地让他遇见、挂念、求之不得,那样,他才会对绮萝真正动心……”
顾啸柏无奈地叹了口气:顾绮萝这么倔,果然私生的就是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