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过半，二楼姜婳房间中的收拾东西声歇下了，姜捷辰抬着个大皮包，走下楼来，包鼓鼓的，应是装了很多东西。
下到厅堂，姜捷辰弯腰将这大皮包靠着墙放下，堆在之前他打包好的自个儿的行李上面，最后将包扶正了，双手终于得了空。“阿婳想来也快回家了。”他瞟了一眼计时的漏壶，心下边这样想着，边迈步向门外走去。
可当姜捷辰走到离大门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却突地顿住了。
不远处是一幅养眼的场景——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半蹲在木轮椅旁边，上半身趴在轮椅的左侧扶手上，傻傻地冲轮椅中的另一位少女笑着。这另一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施慕，瞧见姜婳自来熟般的亲近，她倒也不恼，只从容地看着她。
斜阳轻柔地笼罩着少女们的身体，两人目光相对，光洒在扎马尾女孩的脸颊上，让她的笑更添几分明媚生动。施慕的脸则背着光，却不显得暗淡，让人无端浮想起夏天溪缘矮树荫凉下的卵石，同样是光华内敛的圆满。
姜捷辰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然为什么他会看见姜婳和施慕在一起，还好像很熟的样子，还冲她傻笑？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施慕的态度，凭这小姑奶奶的性子，要是现下姜婳换作是他姜捷辰，估计她早就来上一句“你笑得好蠢”噎死他了。
姜捷辰觉得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的内外是两个世界，他所处的是一个世界，这幅和谐美好的场景所处的却不是这个世界。这种熟悉的感受让他回想起两年前他从姬地连夜赶回来的夜晚，他在楼下像个懦夫一样呆了一宿，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敲开大门的时候，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姜青站在门内，和过去一样地看着他。那一刻也是这种感觉。
不该是这样的。姜捷辰不是没有设想过与姜青再见的情景——青哥会揍他么？不会的，青哥从小就没揍过他们兄妹俩，就只有小时候老爹喜欢打自己的屁股。青哥会责骂他吗？走的时候明明说是三个月，走一遭极南城便回来，现下却是一年也未归。青哥会……怜悯他么？会……可怜他一无所获……而过度紧张处处小心地维护他可怜的自尊么？姜捷辰想过很多，却又都不敢深想。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有着某种期望。
而当看到姜青站在门内看着他的时候，姜捷辰突然发现他的期望原来是那么的苍白。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好，怎么可以这么好？只需要这一眼，姜捷辰就明白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谎言，姜青会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他：“你要是累了，就回家吧。”
那一日两人倒也是没有惊动姜婳，姜婳也就一直在二楼的房间里呆着，消化她所接收到心惊肉跳的信息。早饭也被姜青送了上去，而后两人便在楼下院子里唠了些琐碎事儿，姜捷辰与姜青说了自己被拐去姬地差点儿做了小倌的惊险事，姜青便笑着听着，最后来上一句：“若真是如此，我和婳儿便去将你赎回来，只是婳儿估计很是高兴看见你吃瘪的样子。”姜捷辰闻言翻了翻白眼，看向二楼姜婳房间道：“可千万别让小家伙知道了。”
“明白。”姜青了然道：“不然小家伙一定会觉得很可惜的。”
这句说完，姜青顿了顿，起身道：“我等等就来。”说着便向屋子里走去，姜捷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笑了起来，端起石桌上的凉白开便痛饮，一时间竟觉得水更胜酒，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几分钟后姜青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剑。他走到姜捷辰面前坐下身来，剑平躺在他的手掌之上，他垂下眼打量这剑，剑身无光，握柄也陈旧。
“既然去了姬地，就拿着它吧。”姜青打量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怀念，“此剑为奇匠驹机未成名时所铸，成剑时红光朗照天地，得名——朱绛。”
“百炼钢？”姜捷辰闻得驹机的名号，一时惊讶，旋即又反应过来这个剑名道，“朱绛？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女子的佩剑。”
“这本就是他受一名女子所托而作的事。”姜青浅笑道，“这把朱绛也不过三十炼罢了，虽说驹机的确是四海闻名的百炼钢铸剑技艺的祖师，但也不是所有铸成剑都是百炼钢。况且他在铸这把朱绛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没有人愿意买他的剑，他也只当是自己的剑不值钱。托付他的这位女子，当年也是只用了二十一个铜板，就把这等奇兵给忽悠了去。”
说到这里，姜青还不客气地调笑出声，似是在打趣取笑这个脑子听起来不太好使的傻小子。姜捷辰听着姜青难得的放肆笑声，也与他一同笑起来。两个人以水代酒，将盆碗碰了个砰砰响，日头也慢慢升到了天正中，暖烘烘地照耀着四方。姜捷辰便是在姜青约要为姜婳准备午食之际，向姜青告了别。
衣锦未得，焉可还家？待有所获，再拟还家。姬地不似姚地，姚族善术，姬族则是以冷兵器立天下。“天地之广，包容万千。假使术师的道路到底是走不通，换一条路试试也无妨。只是刀剑无眼，切要小心。”而后的两年间，这把姜青赠其傍身的朱绛便是跟在姜捷辰身边，追随他风霜雨露，杀伐饮血。而每一次挥剑的时候，姜捷辰都会想起这天姜青与他说的话，手上的剑便握得愈发紧了。
“阿辰哥哥！”正当姜捷辰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的时候，院子里正欣赏着施慕的小人儿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他，即偏过头，调皮地出声喊道，“你杵在门那儿干嘛呢？莫不是看呆了？”
“也对，你妹妹我生得如此好看，是该让人看呆了去。”停了一晌，似是思考了一下，姜婳脸不红心不跳地继而说道。才被唤过神来的姜捷辰听罢她这句话，好笑道：“自恋的见过不少，像你这般理直气壮的，我今儿还是头一回见。”
姜婳闻言撇了撇嘴，面无丝毫羞赧之色地应道：“这是事实。”一副天理昭昭理当如此的女无赖的模样。说着，她由半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表情带上了几分嫌弃，又开口道：“别在这儿打搅我们，青哥这会儿应该在厨房里忙活，你去他那儿帮衬帮衬嘛。”
“行行行。”姜捷辰纵容着她的小心思，由着她道，“我就去青哥那儿，你们继续，继续，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然后他便如他所说的转身退去，将两个女孩留在了屋子外的太阳底下，申时将尽的斜阳光铺陈在她们脸上，晒得两人都带了些暖洋洋的温度。
“小姐姐别误会别误会，”姜婳收回在姜捷辰身上的目光，急急向轮椅上端坐的人儿解释道，“我哥定是看你看得呆了，刚刚我和他逗着玩呢。”
说着，她还向施慕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施慕被她一逗，也笑了出来。
是什么呢？她从这个少女的眼神中读出来的。——是试探，是探究，是怀疑，却也是真诚，也是热情。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