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姜捷辰起身下楼的时候,便看见施慕坐在堂屋内,姜青站在她身后,正在为她梳头发。他用手捞起施慕的一把发,慢慢地编成股松紧适宜的辫子,再把它捏起来,与已扎好的另一股辫子一起盘曲缠绕,最后用支竹签固定在头上,余下的发则披着。
坐在轮椅里的女孩闭着眼睛,任凭身后的人在自己的头上捣腾。看在姜捷辰眼里,这一幕居然有些儿说不上来的温馨。
“起这么早?昨儿个你不是已把你俩的行李收拾好了么?怎么不多睡一点?”姜青往施慕的发上插完竹签,便望向楼梯上正看得出神的姜捷辰,温声说道。
“就醒了。”姜捷辰摊摊手,走下楼,“没办法。”
“你这孩子就是不爱睡觉。”姜青笑骂道,“你这年纪,该得像昨儿个那般,睡到日上三竿还醒不了才好。”
“这是意外。”
“罢罢罢。”姜青摆手无奈道,“我叫的驴车停在外边了,你去看看罢,顺带把你们仨的东西都给捎上车。”
姜捷辰闻言不假思索地便看向施慕,施慕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开口道:“我没有行李。”说着又抚摸自己放置在腿上的松垮垮的包裹,“我托姜婳妹妹多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自己拿了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装了个小包裹,只随身带着就好。”
“施姑娘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姜捷辰听着施慕语气中的似有似无的疏离,无奈带笑道。
“没有。”施慕微微皱了皱眉毛,“从未。”
这没头没脑的话,姜捷辰居然还给听懂了。“我明白你只是在说明事实。你从未生我的气。”姜捷辰走到施慕的面前,“但人总是有情绪的嘛。不一定要自己意识到情绪的存在,才说明它的存在。肢体,行为,可能会先于意识,令情绪暴露出来。”
“所以你这是在向我说教吗?”施慕抬起眼看了他,截住了他的话,“不要用你的社会经验去看所有人。古怪的人多得是。至于你认为的生气的无意识表现,对于古怪的人而言,这可能只是一种惯常姿态。”
这一番话说得字字有声,用词也是极不温和,明明更像是说教,却不让人觉得压迫,许是附在她骨头上的那种从容,淡化了针锋相对之感。姜捷辰愣了下,只得苦笑:“哪有人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自己古怪的。”
“得得得。”还未待施慕再应答,姜捷辰贫口道,“就此便罢。我算是明了姑奶奶你这素直坦诚的性子了,认栽,认栽,溜了,溜了。”
说完,他便去折腾堆在墙边的行李了。
“此行毕竟婳儿也一同上路,事儿牵扯到婳儿,这孩子老是比素日还要拗。”眼咪咪地看着姜捷辰把所有行李全放上驴车后,姜青出声道。
“无事。”施慕摸了摸梳好的头发,望着掀开帘布入车查验的姜捷辰,淡笑道,“我出场的方式这么诡异。一路上跟着个不知底细的人,自然可能威胁到他们俩的安全。他要是不怀疑怀疑我,那才叫缺心眼。”
“一路上你们或许得赶路,汤家老儿已经明确了消息,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汤家的小儿子估计此刻已经在路上了。不得已碰了面的话,我必不会让他活着到江陵郡。自然也就没这事了。”
“戾气越来越重了。”好一会儿,姜青才叹气道。施慕听了这一句,未作反应,无视了姜青落在她头上安抚的手,好像他说的人不是她,而是些与她无关的东西。
***
“好了好了,小家伙们,这顿早餐好好吃,可得吃饱了才能上路去姜地。”姜青系着围裙,老母亲般地唠叨道。
“辰哥哥呢?”说话的是才醒来拾掇完自己的姜婳,她见姜捷辰的座位空空,问姜青道。
“应是检查完驴车后便出去走走了。”姜青将倒好的米浆递给姜婳,“应该不久就会回来了。”话音未落,便听见人跨过门槛入门来的声音,正是归来的姜捷辰。他的怀里一丛似蓝似靛似紫的颜色,定睛一看,方知觉这是一栽鲜花儿。
“山坡阳面上的山灰柴开了,”姜捷辰将这一小盆栽往饭桌一角一放,冲着施慕咧嘴灿烂地笑道,牙龈也露出来了,“这小花儿看着像你,我便移了些作了盆栽,希望你看了,多少能高兴些。”
“山灰柴么……这花倒真是占了个全无烟火气的好名字。”施慕被他这意外的一出弄得有些发怔,反应过来,只觉得又感动又好笑。一时间不知作何言语,索性便干巴巴地赞了句花名。
“成也在此,败也在此。这山灰柴还有另一个名字,俗气些,却更近人情些。”姜捷辰却是接了她的话。
“愿闻其详。”施慕微微搅动的情绪这会儿却是平复了下来,只从容道。
“其色靛蓝,其质清寒,前取一蓝字,后炼一雪字,即蓝雪花。”姜捷辰边说,边来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了下来。
“论意境,无疑败阵。”却是施慕开口了,“然山灰柴此名太不入世,总是透露着无需被理解和无需被欣赏的抗拒。对于花来说,还是蓝雪这个易于被理解的名字要温情得多。”
“这花儿的确像我,”说着,施慕自花簇中摘下一朵,簪在发辫之间。五瓣的靛蓝花儿,与鸦青色的头发合在一起,竟是出离的和谐。姜捷辰被她方才一系列行云流水的话语和举动给懵住了,还未来得及欣赏这景象,只有姜青笑眯眯地赞了一句漂亮。
这时姜婳突地拍桌子大笑起来,“哈哈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阿辰哥哥,你也会有今天!不行,不行,乐死我了……哈哈哈……”姜捷辰本就有些尴尬,姜婳这一笑,他便愈发尴尬了。此刻他只想合上这小妮子的嘴,叫她不要再笑了。
“你怼起人来只会一根筋,却会拐着弯,换着花样地夸人,安慰人呢。”
“甚至还试图用这么温和的方式来劝导我有人味一点。”看他窘迫,施慕却不放过他,揶揄的话不停。
“可爱。”
此话一出,任是姜捷辰再如何佯装淡定,这会儿也是不能保持下去了。他抓起一杯米浆,一口气干掉了,连粥都来不及扒,就连忙冲向门外,徒将姜婳愈来愈欢快的笑声留在了屋内。“施姐姐,别在意,辰哥哥这是害羞嘞。”奔逃中他听到姜婳这样说道,登时便哭笑不得,这胳膊肘向外拐得,可真是亲妹。
所以当他坐在驴车的车儿板子上,看着吃完饭的姜婳步伐跳跃的向他走来的时候,姜捷辰只苦苦脸,道:“有你这样坑老哥的吗?”
姜婳却只摊摊手,施施然道:“招儿被这么直截了当给拆了,想说的话也被说了,唉唉唉,分明是老哥你还道行不够,怎么能让老妹我背锅。”说着,她一个登身翻上驴车,掀开帘子,毛着腰走进去。
她的动作轻快,在空气中划出弧线,灵动得像轻风。
“施姑娘托你多带的换洗衣物可带上了?”待姜婳坐定了,姜捷辰念到昨日毕竟是他为姜婳收拾的行李,眼下看姜婳两手空空,忽地寻思起这小妮子是不是将这事儿给忘了,便问了一句。
“当然。”姜婳隔着驴车帘子拍了一下姜捷辰的后脑勺,语气带着些小骄傲道,“我昨儿晚就把它们塞进辰哥哥你为我收拾的行李包里面了。”
“如此便好。”姜捷辰应道,目光看向了正从门内走出来的施慕,她拿着个灰紫色的包裹,小心地跨过门槛。这还是姜捷辰头一次看见施慕行走的样子,看惯了窝在轮椅上的她,如今她好生生站起来了,一时之间居然有种适应不过来的感觉。可她提着大裙子,一脚抬起,安缓地跨过门槛,他只觉得这一幕美好极了。一瞬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背景只有鸟儿的叫声,只是模模糊糊,好像是隔着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