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时节,小街北边的那一片群山,正是放牛的好去处。
清晨,来到队里地塘北侧的牛栏里,让“羊角”自行走出牛栏。老黄牛蛮有灵性的,也知道外面的路上,有着自己的同伴。牛儿们走在前面,我们这些放牛娃就跟在后面了。二三十分钟后,就来到了山脚下。
从山脚一路往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无尽绵延着,正如一条自南向北铺着的绿地毯。牛儿们吃着草,慢慢向上走着。对于我们来说,上午的事情也就差不多了。家里还有有事情的话,尽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如果闲着无事,就可以多待上一段时间,看一看眼前的群山;看一看群山上缭绕着的云雾,看一看阳光将云雾映照得透亮如练,看一看牛儿们越缩越小渐至于小黑点的背影。当然,也可以躺在草地上,目送着那或浓或淡的云朵,悠悠飘荡着,慢慢离开你的视野。对于这些渐移渐远的云彩,你也不必太执意:片刻之后,又有新的云朵接踵而至。
傍晚时分,当我们再次来到山脚下的时候,那些早已吃得肚子滚圆的牛儿们,也都聚集在山脚下,等着跟小主人们返回了。因此,从总体上看,放牛只需要一早一晚的两段时间,劳动量不算大。
“田园牧歌”?哦,放牛只是“牧歌”,那么,“田园”呢?
田间地头的劳作,其实是比较辛苦的。
我家分到了三亩多水田,尽管和附近的村屯相比,要少许多;不过,这些水田,也足够你腰酸背痛好些日子的。哦,好几十天之前的那个上午,时值盛夏,正是人们所说的“双抢”时节。所谓双抢,就是抢收和抢种。我们这一带,是双季稻产区。早稻(头苗)大致上在七月中下旬收割,而晚稻(二苗)最好也要在八月上旬之前种下:如果插秧的时间太迟,碰到秋天的寒露风时,就会影响收成。因此,大暑前后的这段时间,天上与人间,均是热火朝天了。
不少人喜欢歌咏秋天,不过,对于岭南地区的人来说,盛夏才是最值得讴歌的。
为了保证晚到的正常种植,就要事先做些准备。一般情况下,在早稻正式开镰前的二三十天,就要先割出几分地,作为晚到的秧田。当早稻收割告终时,就可以将秧苗移入大田了,这就是平时所说的种田或插秧了。那天上午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秧苗挑到大田里去。由于田块是分散的,再加上不是所有的田块都事前辟出秧地,因此,这挑秧的事情,总是少不了的。那一天的路,可不省油啊!从方向上看,是自西向东走,不时要体会一番什么叫刺眼的阳光。第二方面,为了多打一点粮食,人们就尽量向田埂(田基)要土地。也就是说,那田间小路,极为狭窄,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如果是两个人相对而行,其中一人就要侧过身去,以差点儿被挤到田里为代价,让对方先过去了。
这样的小路,如果平时空手走,也不算太难,注意看看也就过去了。
如果是挑着担子,那就要小心了,如果步子不稳,脚下一滑,一个踉踉跄跄,人就会跌到田里去,弄个水淋淋一身黄泥。果真如此的话,回去洗一下衣服也就罢了;最尴尬的,就是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这一天上午,我所穿的,正是一件白如积雪的衬衣!这种衣服,沾上泥和水,就格外显眼。
不过,既然已对风险有所认识,走得小心谨慎些,也就是了。
走出十多米后,看到左侧大田里我的美女同桌。她背向南边,正忙着分秧,不曾注意到我,我就走过去了。
不能够哼着小曲儿了,径直走吧。
再走出三四十米远,我家的大田,就在望了。
这里所说的“在望”,主要是望得见的意思。实际上,还是要走上好几分钟的。先是走下一个小斜坡。接着就来到一块大小为三亩地的水田南侧。这块大水田,分为一西一东两大部分。西侧一亩七,是杨卫东家的;东侧的那一亩三,就是我家的了。这杨卫东,和我家共有一头牛:此时此刻,“羊角”就走在他前面,他正在耙田。
我不想影响他劳动,就不打招呼了,挑着秧直接往东走。
而此时此刻,他正赶着那羊角,自北耙向南,一抬眼,就见到了我。哈哈一笑之后,他转向东边,向着我母亲大声喊道:“梁嫂,二公子来了——”说着,有意放慢了耙田的速度。
“这家伙,”我暗自嘀咕道,“怎么叫我二公子呢?是不是因为我穿着一件白衬衣来挑秧,或者是我挑担的样子有失水准,不像劳动人民?”脑子这样转着,脚步也就放慢了些。
“杨叔啊,穷苦人家的孩子,你怎么叫他二公子呢?”正在分秧的我的母亲,微微抬了一下头,这样说道。
“怎么不叫二公子?”杨卫东接过话,“走起路来一步一摇的,就像公子哥儿在街上闲逛——”
“那,以后就多跟你学学。”母亲这样回答。
“跟我学,跟我学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会劳动,多锻炼一点,也是好的。”
在两人的隔田对话中,我慢慢向东走着。
走到自家大田南边的田基上,我放下担子,揉了揉肩头。这一担秧苗也有七八十斤八,尽管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担(一石:100斤!),也是够人受的了。揉揉肩之后,我顺手擦了一把汗。
“浩轩,”母亲发话了,“你还愣着干什么?把秧送到田里来,就等着你了。”
母亲的话自然很有道理,大田里,我的哥哥,我的两个妹妹,的确正等着秧苗到手。
伸了伸懒腰后,我挽起裤腿,一手一大把秧苗,下了水田。
定好方向(秧路)后,这天上午的种田大幕也就随之揭开了。
劳作了一阵子之后,只听那一边的杨卫东这样说道:“梁嫂,孩子都会帮忙了;再过几年,就好过了——”这样说着,他在田里停了下来,点上了一支香烟。看来,今天上的活儿,他也忙得差不多了。
“唉,帮这点小忙算得了什么?”我母亲接过话,“那些犁田、耙田的重活路,全靠你们了。”
“我们这些男劳动力,就是多点力气,也说不上帮什么大忙。哦,孩子长大后,就该洗脚上岸了——”
“话是这样说,如果想洗脚上岸,就看他们读不读得书了?”
“梁嫂,我听说,你的几个孩子,学习成绩都蛮不错的。以后,你就等着享福了。”
“享福?就不用去想了,如果他们读得书,以后有个好工作,就不用向我们这代人这么辛苦了!”
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后,杨卫东说道:“是啊,读书后找个好工作,整天穿鞋穿袜坐办公室,哦,日头不晒雨不淋的,比种田人强多了。”
“杨叔叔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用功读书。”我的母亲这样说道。
“梁嫂,这,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的几个儿女,一看就像读书人的样子——”
“像读书人的样子?光像也不够啊,还得拿出真本事来!”
“梁嫂,这,你尽管放心;你看,你那二公子,走路的姿势,就跟我们种田人不同。”杨卫东说着,哈哈地笑了几声;接着,又吸了一大口香烟。我心头一怔:哦,怪不得他要叫我“二公子”了。
“公子公主的,”我母亲接过话,“那,那是有钱人家的说法。”
“那,那也不见得,一个人的气质、教养、风度,是学不来的——”
“杨叔啊,我们种田人家,首先就得学会劳动,以后养得活自己,那些外表上的事情,不用多想——”
“话是这样说,出到外面,外表也是蛮重要的。”
“哦,你是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内在的才识,还是更重要些。”
“梁嫂,像二公子这样的人,肯定是既有外表,又有内才的——”
“那,那就托你的吉言了——”
“是啊,我只是这样说说而已,”杨卫东接着说道,“以后,还要看他们怎样加把劲。”
“是啊,归根到底,还要看各人的努力。”
“努力是一回事,还要看怎样把握好机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两边都是大人在说话,我们兄妹几个,也不便于多说什么。
随着脚步慢慢向后退,眼前成行的秧苗,也渐渐多起来了。也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腿上麻麻痒痒的,还夹杂着一丝疼痛的感觉。“不好——”暗自叫了一声后,我下意识地抬起那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