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邹思颖从医院出来，就急冲冲地赶回了省厅。她走进会议室，队长展超正在和童豹促膝而谈。看到邹思颖，展队长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高徒回来了。”

“这丫头办事还是粗心。”童豹也笑了笑。

“师傅，老大，我回来了。”邹思颖放下包，然后拿出一叠资料，交到他们手里。

“病人情况怎么样？”展超问。

“都是呈现麻醉剂中毒症状，预计48小时后药物代谢完了就能恢复正常。检验科的小千去详细检查了一下，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别的问题。这是她的报告。”

展超很快翻完了文件。童豹说：“如果没有发现沾染或者腐化，就必须结束隔离，让他们的家人和他们见面了。”

“是个问题，虽然我还能以别的借口再隔离一段时间看看……要不还是交到社区吧？这些孩子所在的社区应该都有我们管理局下的社工吧。交给他们来观察比较好？”展超摸着下巴说道。

“老大你还在担心那个跑掉的……不明物体吗？”邹思颖问。

“我最讨厌不明物体了。”展超抓了抓头发：“特别是个古老的不明物体。”

“古老的？”

“是啊。局里的专家去看了那个洞了。初步估计最古老部分距今两千两百多年。而且还发现了集体墓葬坑。这就很麻烦了。相当麻烦。”展超一边说一边把另一个文件夹拿给邹思颖看。童豹显然是已经看过了，所以坐在那里没动。

“汉代的集体墓葬？”邹思颖吃了一惊。

“不是很准确。那个墓葬是经过很多代——应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家族，他们每一代的首领都埋葬在那里。最近的一个墓葬大概距今一千两百多年。唐朝中期吧。后来就被彻底封闭——也就是启世信者们打穿的那堵砖墙。砖墙前面的壁画，从唐代到明清时期都有。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个古墓，却修建了非常复杂的通风系统，直至今日都运作良好，否则那些邪教恐怕得自己搞一套抽风机才能在山腹里举行他们的仪式了。管理局的专家们还在研判壁画内容和古墓里内容物的关系，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那里暂时封锁了。”

“你是怕亡……”邹思颖欲言又止。

“亡灵系，没错。你不用避讳这个词。”展超替邹思颖把话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知道，理论上说‘亡灵’并不真正存在于世。只要是能引起干涉这个世界现象的异常——人外，他们毫无疑问都是‘活着的’。哪怕活着的形式与我们认识中的不一样。但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东西太多了。也许那只是某种我们认知以外的‘人外’依附在尸体上，就像童老师上次跨省办那个盗墓案时在湘西遭遇的一样。”

展超看了童豹一眼，后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听说过那件事！”邹思颖显然有点兴奋：“一个危机处理小组都没能压制那个古墓里将军古尸的异变，童老师一铁棍子就捅倒了。”

童豹举起手，打断了邹思颖的话：“其实当时我认定它是个‘活着’的人外，因为我并不相信‘粽子’啊、僵尸一类的说法，而且也感觉到了灵力的流动。所以我就一棍子捅过去了。我还以为是捅爆了灵核一类的中枢才让它停止活动的。谁知后来调查压根就没发现类似的东西——它完完全全变回了一具古尸。”

童豹搓了搓手，表情复杂。

“不过好消息还是有的。”展超站起来，从会议桌上拿起一张照片，上面拍摄的正是那本奇怪的邪书所烧剩下的残骸。

“这是你们现场回收的〈晚钟之祭礼〉，经过我们技术部门检验，这份抄本已经完完全全毁掉了，丧失所有功能。暂时不会成为威胁了。不过上面的拉丁文注译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邪教里还有这种人。”

“之前我就在想，既然是一本这么强大而危险的书，为何会莫名其妙的烧了呢？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邹思颖接过照片。

“现场的三具尸体从服饰来看都是启世信者。其中一人还是司教。采集到的样本化验显示，组织高度腐烂液化。用我的话来说，生命力被彻底抽走了。虽然只是我的推测，我觉得是启世信者在举行仪式的时候，把咒语念错了，才导致他们自己成了某种东西的祭品。”

“念错了？”邹思颖惊讶不已。

“很正常嘛。这东西上写的玩意，本来用人类的发声器官就很难念出来。”展超指了指照片上那些残存的扭曲符号，让邹思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真是自作自受。”童豹说道：“年轻人干点什么不好。”

“信仰的缺失，三观扭曲，纵欲，堕落，然后就会去追求这种黑暗的东西。不过人质居然都安然无恙，这一点让我很惊讶。看来跑掉的那个‘东西’一点也不贪婪，或者说非常随性，还挺有契约精神。”展超挥了挥手说：“对于这个规模小而隐秘的邪教，管理局一直没有太关注。不过这次局长会连同外省市的有关部门一起处理此事。”

“那老大，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呢？”邹思颖问。

“从表面上看，511案的受害人已经全部获救了。所以专案组也可以解散了，余下的部分移交给我们管理局善后。你们组继续暗中调查那些受害者，以防出现不测。”展超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等一下。那几个逃跑的嫌犯呢？”邹思颖有些吃惊。

“从表面上看，都死了。”展超说道：“就在你来之前，长县公安局发来通报——发现一辆厢式货车翻倒在延河里。车上打捞起五具尸体。小张被我派去确认此事了。”

邹思颖张大嘴，这诡异的结局绝对谈不上什么结案。她看着自己的师傅和队长，两人的脸上也丝毫没有破案的轻松感。

涂磊再一次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病房关了灯，周围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开了床头灯，然后从病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清醒多了，体力似乎也恢复了不少。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住的是一间单人的特需病房。手上的输液看来也是护士在他熟睡的时候拔走了。

他起身下床，上了一次卫生间。在洗手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额头上的皮肤完好如初，丝毫没有割破的痕迹。他解开上衣的口子，胸口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

“果然是幻觉吗……”

涂磊带着满腔的疑惑回到病床上，双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发呆。

他回想了一下山洞里的发生情景，真实地不像是幻觉。但是，那诡异无比的事情根本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不是幻觉又能是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那罐古怪的喷雾，自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一切都是恍惚中的幻觉。

涂磊闭上眼睛，那位天仙般美丽的纯白少女的脸庞好像还历历在目。原来只是幻觉的话，还真是有点可惜啊。

“嗯？你觉得可惜啊？作为某的巫祝，想见某的话，只要全力呼唤，某会回应的。”

银铃般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涂磊猛地睁开双眼，“幻觉”没有消失，那位纯白的少女正低头注视着自己。

涂磊愣了几秒钟，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声，朝后面一缩。他的后腰撞上了病床一侧的护栏。要不是那个，他怕是要从床上翻到地上去了。

“为何如此惊诧？”少女眯起眼睛，显然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

涂磊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少女，又扫了一眼关得好好的房门，脑子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她是怎么进来的？不对，她怎么找到我的？不对，她为啥找上我？不对，她到底是谁？我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现实？

涂磊有一种抱头的冲动。但是他不想在一个年轻女孩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他开始正视着她，并仔细打量起来。

女孩和他在山洞时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依旧穿着那套颇像是cosplay的古风长裙。她那白玉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并不似某些白化病人那样呈现病态的色泽，而是充满了生机和健康的丰润光彩。在她的秀发中，那一对令涂磊非常在意的、毛茸茸的三角形“耳朵”依旧神采奕奕地挺立着，不时地还会轻微转动，就好像保持着警戒心的某种食肉动物。

由于她穿着非常大胆的露肩服饰，所以从粉雕玉琢的脖颈到胸前的绝妙光景可谓一览无余。涂磊的视线掠过她那曲线优美的锁骨，最终落在了胸前高耸的“山峰”上——

好大！完全无法想象是如此纤细的身材所会拥有的尺寸！而且形状如此优美，让人一眼就会联想到成熟气息的圆润的硕果。她胸前的布料因为这对丰满的硕果而紧绷，仿佛随着呼吸的起伏会随时呼之欲出一般。但是微妙的、丝毫不会因为这反差而感到任何的违和感，少女身上散发着异性的魅力。

在某种微妙的激素作用下，涂磊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突然理解了涂磊的反应。她抬起拢在宽大衣袖里的手轻轻掩住嘴，但是涂磊还是瞥见了她上扬的嘴角。

涂磊一下子意识到了少女那掩嘴一笑后面的意味。他的脸顿时变得通红，火辣辣地烧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涂磊翻身下床，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病号服。

“汝心中的疑问如群山一般连绵。某是何人？某是何物？某自何而来？某意欲何为？”

少女细数着涂磊的困惑。她款款从涂磊的床前走过，步态如贵妇般雍容。涂磊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追上了她的身影。

她在涂磊面前站定，轻轻一甩长长的广袖，目光迎上涂磊的视线，表情颇为庄重。认为她即将做出自我介绍的涂磊咽了一口口水，洗耳恭听。

“某乃是一位‘九尾’。”她非常认真地说道：“自三皇五帝的神话时代起，某就是瑶池金母的大祭司和最重要的使者，也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女神。”

“……”

涂磊的肩膀垂了下来。他本来还期待着这位姑娘能给出一个解开他心头困惑的答案。结果她的话让涂磊更加一头雾水了。先不说什么祭司什么使者，女神是什么？虽然不可否认，她真的非常非常漂亮，但是也不至于让她厚颜到自称女神的程度吧？

“某与许多凡人打过交道——看见某的真身，惊慌失措者有之，顶礼膜拜者有之，表达爱慕者有之，但汝这般沉默的却不多见。”

少女的话里充满了某种自信。涂磊按了按自己跳动的太阳穴。

“我说啊……这个‘九尾’是啥意思？《山海经》里的那个九尾吗？”

《山海经》有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涂磊虽然不信鬼怪，但是喜欢看书的他这种程度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然也。”少女很高兴地回答道，头上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也颤动起来。

“这算是……某种中二的设定吗？”

涂磊觉得，虽然她看起来举止成熟，但是也大不了自己多少，绝不会超过20岁的年龄，更不要说什么三皇五帝的时代了。但是少女却毫无羞耻心地，可以说理直气壮地述说这一切完全是臆想出来的事情。这大概就是网路上盛传的中二病了吧。

“中二？设定？”

少女歪着头重复着他的话，困惑的表情从脸上一掠而过。

看来还是毫无自觉的那种中二病患者，涂磊在心中更正了一下评价。不过她的出现也让涂磊意识到山洞中的记忆不全都是幻觉。他暗自揣测少女的身份。也许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邪教绑架的受害者，所以获救后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这么一来，一切就说的通了。

“啊，看来汝根本不信某的说辞吧。”

少女打断了他的思考。虽然在涂磊看来她非常自以为是，但在另一方面她却是非常的敏锐。

“莫要用自以为是的推论来揣测自己未知之物哦，凡人。”

女孩的语调下沉了几度，好似看穿了涂磊心底的思绪一样。涂磊虽然吃惊，但是却不打算和她争论，他对于这个奇怪的少女并无恶感。

“不要凡人凡人地叫我。我有名字的，我叫涂磊。涂山的涂，三石为磊。你叫什么名字呢？总不见得就叫九尾吧？”

涂磊不卑不亢地说道。女孩举起袖子抵着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是呢。没有一个名字的话，的确不好办。”

“喂！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吗？”

“啊！因为某沉睡太久的缘故吧，一些事情已经记不得了。嗯，对了，就这样好了，你可以叫我幻玉。变幻莫测的幻，宝玉的玉。”

自称幻玉的少女笑吟吟地说道。但是涂磊的心跳却又一次加速了。

她的注解仿佛是从涂磊的心里读出来的。这一定是巧合吧！愣了一下之后，涂磊才伸出手来，一边说道：“很……很高兴认识你。”

幻玉看着他伸出的手，停顿了数秒钟之后才从宽大的袖管里伸出她的手，握住了涂磊的手掌。

在那一瞬间，涂磊觉得这柔软的触感非常熟悉，仿佛就是在噩梦中握住他的那只手。但是还没等他回味过来，更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刹那间，病房好像消失了。两人漂浮在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里。脚底下泛出微光，涂磊低头一看，巨大的银河系就在他的脚下缓缓旋转着。

幻玉轻轻一笑，银河顿时扑面而来。涂磊想惊叫，但是发不出声音来。无数的星球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光怪陆离的星团变幻出奇异的颜色。巨大的恒星喷薄出耀眼的日冕。千亿光芒的球体如肥皂泡一样破碎又重组……

等他会过神来时，自己依旧站在病房的床边。幻玉慢慢收回自己的手，重新拢在袖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这……刚刚发生了什么？”涂磊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得看着自己的手。

“不用惊讶。既然知道了彼此的名字，‘结缘’的仪式也能完善了。‘达意’的咒术也能更好地起作用了。”

幻玉轻描淡写地回答。涂磊依旧不得要领，但是他已经不能把幻玉单单当做一个中二少女来看待了。

刚刚那幻觉是真真切切的吧？如果是因为握住她手的一瞬间而受到了她的感染才看到那景象的话，这个少女恐怕也有着特异功能一般的异常之处。

可能是察觉到了涂磊心中冉冉升起的戒心，幻玉摆了摆手说：“今日，我来是为了帮你渡过难关。现在已经没事了。”

“帮我渡过难关？”涂磊有些莫名其妙。他同时也发现，幻玉之前那奇怪的口癖似乎不见了。

“是啊。之前不是一直在梦境的狭缝里挣扎呼救吗？”

“……”涂磊顿时哑口无言。他的脑子乱作一团，理不出头绪。不知道这个少女所说的事情是真是假。

“那是为了感谢你在冥想冢里的慷慨之举。若不是你舍命贡献出来的灵力，我想当时可能要多出不少无辜的死者了。”

“啊……那时，你的确问了我……要我的生命去救人什么的。”涂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可是我并没有事啊。还说灵力什么的，我可不信。”

“普通人被抽走那么多量的话，一般都会枯竭而死吧。你好像与众不同呢。不过失去了太多灵力，意识依然会因为身体的虚弱而陷入梦境的狭缝里无法自拔，从此都醒不过来也有可能。”幻玉笑了笑。因为没有掩住嘴，涂磊清楚地看到了她口中异常尖锐的虎牙。

胡说八道。涂磊差点脱口而出。这个少女已经入戏太深了。她也许是有着一些奇异的心灵感应能力，毕竟这是科学也无法一下子否认的东西。也许这也是她如此沉迷于自己臆想之中的原因，但是涂磊并不想继续陪她“角色扮演”下去了。

他转瞬之间的想法转变似乎一点都没逃出幻玉的眼睛。抢在他说话之前，女孩就刷地一下伸出了手掌。

“人类总是喜欢眼见为实。这一点无可厚非。”

幻玉的语气里似乎掺杂着一丝不悦。

“如果你想看奇迹的话，只要支付起相应的代价就可以了。”

没等涂磊明白过来她话语的含义，幻玉摊开手，手中一个小小的光球开始旋转着膨胀起来。

虚脱感袭来，涂磊顿时眼前一黑，往后倒在了床沿。在意识朦胧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幻玉漂浮到半空的身影。九条蓬松的白色尾巴正在她的身后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