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浑浑噩噩之间，涂磊好像看到了一些光景。但是他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黑衣少年。他手持羽扇，穿行在古老的城墙下。踩着夯土版制的台阶拾级而上，看不到平日里在这里扼守的金吾卫们的身影。当他最终登上巍峨的城门楼时，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是一位他认识的女性——狐神幻玉，此刻正手扶着城墙俯瞰。

“仙子，至尊已离京南狩。”

黑衣少年拱手说道。幻玉没有回首，头上的狐耳抖了一下。她用冷淡的口气答道:“某知道。皇帝若未离京，金吾卫怎能放任那些宵小在皇城肆意妄为。”

少年走到北面的城墙处，只见三股烟柱扶摇直上，染黑了天边的云霞。

“是大盈库方向。此乃至尊之帝藏，无数西域进贡的奇珍异宝皆存于此间，不想今日竟遭此劫难。”

狐神闷哼一声，转身离开北面的城墙，走向南侧，一边说道：“金银财宝，皆为身外之物，与黎民苍生之劫比又如何?”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往城墙下面望去，昔日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如今挤满了慌乱的人群。平民百姓与群龙无首的王公贵族们混杂在一起，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想离开这座绝望的都城，却又不知该去往何方。外郭城里狼烟四起，哭声喊声叫骂声混作一片。趁火打劫者大行其道，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少年无言，愤恨地举手捶打城墙。

狐神发一声悠长的叹息，说道：“想那开元盛世之景还犹在眼前，如今短短数年后，某竟又要目睹一个王朝走向衰亡了。某做错了吗?若是早做决断……”

“不!仙子没有错!”黑衣少年突然在幻玉面前跪下说道: “若无仙子之倾力教授，又何来大唐之盛世？错的是吾等学生，未能得其精髓。”

他能听出勾玉话语中的伤感和失落，仿佛就好像是他白己亲身所经历的一般。

“某亦非良师。”狐神黯然说道，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少年才再次开口说道：“坊间盛传，京兆尹要开门献城。”

“皇帝不听谏言，令哥舒翰开城拒敌，潼关守军二十万旋灭。如今京城已不可守，此乃人之常情。”幻玉低垂眼帘回答。

“若是贼军入城……还望仙子早做打算。”少年再次拱手谏言。

狐神眯起眼睛，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君要某离京？”

“仙子明鉴！贼军帐下也是能人方士如云……”

幻玉突然放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

“某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半步。那自称大燕天子之人若也想要天书，就让他来面见某好了！”

狐神拂袖而去，涂磊的“视线”也再一次被黑暗所吞没。

涂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病房。他在床上被送早餐的护士叫醒。清醒之后的涂磊愣了好一会儿，昨晚再次遇到那神秘女孩的情景与梦里的光景交替在脑海里显现。

梦境的记忆如泡沫般消融。但是昨晚的记忆还留在脑海里。涂磊记得自己最后是倒在了床边。

他询问护士，护士表示并没有发现他倒在地上，还笑着说他是不是睡糊涂了。

涂磊当然不觉得是自己睡糊涂了，反而觉得一觉醒来精力充沛。他带着满腹的狐疑吃完早餐。这一系列难以解释的事情反而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医生查完病房后，邹思颖来了。与上次不同，她还带来了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乍一看会误认为是小学六年级或者初中的女生，但是她那成熟的举止却让涂磊不能贸然以貌取人。而且，这个女孩的双手都缠着绷带，遮住了从手掌到手肘的全部皮肤，这一点也让涂磊侧目不已。

注意到涂磊注视她的视线，邹思颖似乎挺惊讶，迟疑了片刻之后才解释道：“这位是我的同事。你叫她追风就好了。”

涂磊向她打招呼，追风仅仅是朝涂磊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不再理睬他，兀自在病房里踱着步子，四处查看。涂磊不明白她为啥这么冷淡。

邹思颖在涂磊床边坐下，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然后对他说：“小磊你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没有大碍的话，今天就能回家。不过在这之前，我要给你做个例行的笔录。我想知道，你被绑架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和我聊聊吗？”

涂磊立刻想到了他那冒失举动所造成的后果，脸不由得红了起来。他支吾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他跟踪邪教徒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他还没讲完，就被邹思颖生气的表情给吓住了。涂磊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生气过。邹思颖关掉录音笔，抬起手掌，用力拍在涂磊肩膀上。

虽然那一下不是很疼，但是给涂磊带来的打击却不小。

这可能是他自认识邹思颖以来第一次。

“你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呢？你不知道你失联那会儿我有多担心你吗？”邹思颖说完咬着自己的嘴唇。

“我说小弟啊，你的侦探游戏倒是玩得开心。但为了你的自投罗网，思颖她开着车在山路上飙80迈，险些把我们全都送进山沟里了。”

追风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挖苦，发出一阵怪笑。涂磊瞪了一眼这个小个子，心想我记仇了啊。

“歹徒离开你家时你就可以报警。不但你没有危险，警察还能更早抓住罪犯。因为你的乱来，险些把大家都卷进了危险里！”邹思颖没打算放过他，继续用严厉的语调教训。

“我打你电话了，没打通……”涂磊小声嘟囔。

“为何不打报警电话？我在执行任务，手机不可能一直有信号或者一直畅通啊。”

“我不是怕警察不信嘛……”

“既然犯罪嫌疑人都破门而入了，警察还有啥理由不相信？”

“思颖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涂磊放弃抵抗，老老实实认错。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确是太缺乏考虑。涂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鬼使神差就去了。

邹思颖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涂磊的脑袋。她重新打开录音笔，继续她的询问。

“被歹徒麻醉后，直到获救为止，你一直没有恢复意识吗？期间有没有看到什么？”

涂磊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山洞里的记忆掠过脑海，那是清醒状态下看到的真实场景，还是强烈麻醉剂副作用下的疯狂幻觉呢？

“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幻觉。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邹思颖鼓励着他。

“这么说的话……好像是……听到了一些念咒语的声音……大概是咒语？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涂磊想起了那些邪教徒男女间不可名状的仪式，尴尬地略过不谈，只说了咒语的事。

“你清醒过一段时间？”邹思颖显得很兴奋，而追风也停止在屋子里兜圈子，靠了过来一起聆听。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清醒，那时头很晕，视线模糊，看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往地上倒了红色……颜料？还有人到处画奇怪的符号。”

邹思颖和追风互望了一眼。“铺满祭坛的大量牲畜血。”追风嘟囔了一句。邹思颖拿出一张照片让涂磊辨认。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和他家门口一模一样的邪教标识。

邹思颖认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涂磊说：“不管当时看到了什么图案，听见了什么话，事后要全部忘记掉。”

“全部忘记吗？”涂磊有些吃惊。

“对！这很重要！不要对任何人回忆起来。”

“如果忘不掉的话，我们可以帮你。”追风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比如a级记忆消除什么的。”

“你们是mib还是scp啊？”涂磊忍不住吐槽。

“玩笑管玩笑开，但是告诉你的话别忘记了。有谁问起都别对他说。那么之后还能记得什么吗？”邹思颖问。

“他们好像在对一个女孩搞什么奇怪的仪式。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

涂磊搜肠刮肚想组织语言来还原那时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发现无论怎么说都不像是神经正常人的发言。他难道该说，一个黑乎乎的触手怪当着他的面“吃”掉了三个人吗？然后触手怪又被一个年轻女孩给消灭了？这太不科学了！

正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邹思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面色凝重起来。

邹思颖回了一句：“马上就来。”便挂断了电话。她飞快收拾了笔录的本子，让涂磊签了字，随后说道：“我有事，要先离开了。小磊你恐怕得自己回家了。”

追风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涂磊一看，正是他的那个在废村弄丢的背包。

追风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套还封在塑料袋里的新衣服丢给涂磊。

“拿去换上吧。还有你的手机和钱包，勘查完后，我给你拿回来了。”

涂磊有点感激地接过衣服和包，连声说了谢谢。小不点却一手插进口袋一手潇洒地挥了挥。

“剩下的，下次再录吧。”邹思颖站了起来。涂磊也从床上下来送她。

“记住！不准再乱来了！”

“下次不敢了！”涂磊连忙摆手保证道。

“没有下次了！”邹思颖指着涂磊说道。涂磊举手投降，她才满意地推门走出病房。

追风也学样指了指涂磊，带着坏笑跟了出去。一出医院，她立刻收起笑脸，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小张那边发现线索了？”

“他们勘察了事故现场，查验了尸体，发现了灵力残余。那不是普通车祸，是‘咒术犯罪’。”邹思颖一边快速跑下台阶一边说道。

“啊哈，这是杀人灭口。所以他们需要我出场了。”追风跃跃欲试地握着拳头。

“毕竟追踪是你的强项。”

邹思颖拉开车门，追风跳上后座。

“话说……”

在邹思颖发动汽车的时候，追风突然说道：

“你从没说过你的小朋友他有灵视能力啊。他刚才不是看到了隐身的我吗？”

追风的话令邹思颖停下了正要打火的右手。

“我之前从没发现他也能灵视啊。你看，上次我送他，他不就看不到你吗？”

邹思颖指的是暑假开始的那天在派出所遇到涂磊的那一次。为了避免麻烦，追风也是以隐身的形态坐在后座的。

“这倒是——不过他现在浑身是满溢的灵力，他的灵魂就仿佛是黑暗中闪耀的灯塔一样明亮。也许是这个的关系？”

“他这个体质我倒是知道的啦。毕竟从小就那样了。但是他……从没说过能看到什么‘异常’。”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任务吧。”追风似乎是放弃了思考这个复杂问题的打算，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了二郎腿。

邹思颖点了点头，然后发动汽车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