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的姓名。”
邹思颖咳嗽一声,用不带感情的语调作为这场问询的开场白。
在她的对面,房间正中间坐着已经重新恢复成少女模样的“龙王”。她已经经过了一番洗漱,又换上了从幻玉那借来的t恤与牛仔裤。除了头上从长发间冒出的两支角外,看起来与普通的少女并无二致。
龙怯生生地打量着这间房间。房间看起来很陈旧,但是打扫地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房间里的家具很简单——一张长桌和三把椅子。其中一把就是自己所坐着的。另外两把椅子上坐着“六管局”的干警邹思颖和张瑾。桌椅的暗红色油漆有些掉色,露出了里面的白木。在房间的正前方墙上,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
“你的姓名!”
得不到回答的邹思颖把声音提高了几度。龙打了个激灵,小声说道:“敖……敖灦。我叫敖灦。”(笔者注:灦,音xiǎn。)
站在她身旁公安干警将纸和笔交到她的手上。龙愣了一愣,随即慢慢拿起笔,在纸上工整地写下“敖灦”两个字。
干警将纸交到邹思颖手里。张瑾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嘀咕道:“这字还挺复杂啊……”
“这是深而清澈之水的意思。《江赋》有云,‘混澣灦焕,流映扬焆。’”敖灦小声回答。
张瑾“哦”了一声,在记录本上写了下来。
邹思颖合起双手,欠了欠身,换了平缓的语调继续说道:“在正式开始前,首先向你申明两点。第一,你不是我们管理局登记在册的‘第六类居民’。因此,我们在这里,代表政府,依照相关法律法规,对你进行问询。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一切如实回答。其次,你所说的一切,我们都会进行核实。包括你所声称的——自己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失去理智这一点——我们都会请专业的技师进行鉴定。我们的宗旨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敖灦正襟危坐,小声回答道。
邹思颖于是开始了提问:“你是纹河的管理者?”
敖灦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继承的‘龙王’之职?”
敖灦垂下头,沉默了片刻说道:“1939年9月8日。东洋异乡人的铁鸟轰炸延市,投弹数百,炸毁延市房屋百余间,人畜死伤无数。恰逢父王敖瀛外出查看旱情。有数架铁鸟偏航,爆弹落入纹河。父王年迈,不幸为爆弹所伤。族人虽尽力救治,最终仍伤重不治。临终前,将龙王之位传与我。”
少女回忆起了伤心事,捂着嘴垂泪呜咽。张瑾和邹思颖面面相觑了片刻。张瑾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你对现在的政府和政策应该有所了解吧?”
“知道一点。”敖灦抹掉眼泪后说道。
“我们在建国后做了好几次针对旧管理者的普查,纹河也是调查过很多次的。为什么没有发现你呢?你离开过纹河?”邹思颖问。
“是的。父王死后的日子里,水族们都人心惶惶的。有传言说东洋的异乡人很快要打过黄河,蹂躏这片土地。我们都很害怕,所以就离开纹河避难去了。”敖灦回答。
“那么你回到纹河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十年前……”
“十年前,正好是最后一次普查结束后的时间。难怪局里对于她没有任何记录。”张瑾小声和邹思颖交流道。
“但是我国的战乱在六十多年前就结束了。为何选择在十年前才返回家乡呢?”邹思颖想了想后问道。
“那是因为……离开家乡不久,我就……休眠、休眠了。”敖灦说的很慢,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们知道,我们人外……管理者,离开自己的土地后,失去了庙宇、巫祝和信徒,灵力也很难补充。为了降低消耗,只好进入休眠。我重新醒来时,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样子了。”
“回到纹河之后呢?你继续在那里履行‘管理者’的职责吗?”邹思颖继续问。
敖灦缓缓摇了摇头:“我回到家乡后,发现一切都变了。纹河边的龙王庙没了。到处都在打动土木,兴建……兴建工、厂……山坡上都改成了梯田。再后来,那些工厂都把污物倒进河里。许许多多的水族们都死了。还有山坡上的梯田,水土流失也很严重……我曾经试过……用父王曾经教导的方法去调理河流。但是灵力也不够,又找不到巫祝……最后……最后……”
年轻的龙王又哭了起来。张瑾有些于心不忍。他想站起来安慰敖灦几句,却瞥见邹思颖正歪着头注视着这位龙王。
张瑾重新坐稳了身体。邹思颖似乎在用自己的身体语言质疑着敖灦。他们俩耐心地等敖灦的哭声变成抽泣,然后才继续提问。
“接下来我们想了解一下你非法占用他人房产的事。”
敖灦的肩头微微一震,她低着头轻声说道:“实际上……我对那段记忆很模糊,好像就是在做梦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所谓自己失去理智的这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咯?”
“对。我……我不知道……”
邹思颖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伸手翻开了另一份资料。“我们稍微调查了一下纹河——你的家乡。的确,这条河之前是因为沿岸建的工厂排污问题导致了严重的污染。现在地方政府不得不选择把它填掉,的确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遗憾?!”
敖灦突然开口打断了邹思颖的话。她身体微微颤抖着,握紧了双拳,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凶恶语调说道:“那是我们的家!就算它是个很小的水系,河水也不深,但那是我们的家!而你们把它当成垃圾桶,毁了它,却只是感到遗憾?”
邹思颖被敖灦突然变化的灦灦语气吓了一跳。她抬头瞪着盛怒的龙王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我是说,真是太遗憾了……”
敖灦低着头小声说道。依旧一副楚楚可怜,暗自垂泪的样子。邹思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家伙翻脸简直比翻书还要快。
虽然龙王外表是一位年轻的少女,但是她作为古代长生种的后裔,存世时间可能是好几百年以上,“人生”的阅历和经验,甚至智慧可能都远在人类之上。邹思颖绝不敢小瞧她。
邹思颖继续翻着资料说道:“你的家园因为人类的污染而毁了,所以你对人类有所怨恨,对吗?因此你迁怒于居住在河流附近的人。你吓走了别墅里的居民,还攻击了前来调查的警员,我说的对吗?”
“不,没有。”敖灦矢口否认。“如果我真的想有意报复人类的话,不会做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虽然我管理的水系毁了,但是以龙王的权限,让这水系的周围全都陷入严重的自然灾害还是做得到的。”
龙王用冷静的话语否定了。张瑾接过话头问:“你说你是因为失去了理智才攻击了人。那么你还能记起你是怎么失去理智的吗?”
敖灦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随后,她慢慢开口说道:“我……不是很确定……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庙宇被拆毁后,被人毒侵蚀才引起的心智丧失……不过……在我记忆的最后……似乎是见了什么人的样子……”
“是这个人吗?”
邹思颖趁机拿出了填河工地无名女尸的照片。敖灦看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你想说不认识这个女人?”邹思颖问。
“不,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不过,她……处理她的事情,的确是我保持清醒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们需要你详细提供你所知道的情况。”张瑾敲着笔说。
敖灦点点头:“我遇见她是6月28日的夜晚。她被人杀死在纹河边。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救了。凶手正在把她的衣物脱掉。由于我们‘管理者’并没有授权可以直接接触普通人类。所以我只是弄出一点响动,警告那个行凶者。凶手便草草把尸体装进胶袋后沉入了纹河。”
“你是说,你看到了凶手的模样?”邹思颖和张瑾异口同声地问道。如果这桩无头公案有了第一目击证人,那破案可就要容易多了。
“对。我看到了凶手。但是他蒙着脸,我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他行凶的地方是个死角。平时很少有人去那。我也只是恰巧路过。”
太可惜了。张瑾心想。不过,从凶手处理尸体的熟练情况来看,他蒙面作案的可能也是有的。
“凶手弃尸以后呢?”邹思颖继续追问。
“他很快就离开了。那时我正因为纹河的恶劣状况而心力交瘁,因此也没有阻止他。”
“描述一下他的外貌。越详细越好。”
敖灦想了想,然后说道:“他大概一米八的个子。应该是个男性。当时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带着口罩遮住了脸。不过,他的头发我印象很深。那是……这里都不常见到的亚麻色。还有,他露出的手臂,体毛非常发达……我基本就记着这些了。”
“外国人?”邹思颖问。
敖灦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异乡人吗?如果说是异乡人的话,我觉得他不是华夏的子民。”
“后来你是不是对死者的尸体做了什么?”张瑾问。
“是的。她是蒙冤而死的。我认为有必要保存她的遗体,好让哪一天她能沉冤昭雪。因此我在她的遗体上施加了‘冻结’的法术。如果有人清理河道的话,还是能发现这么个异物的。本来我想,如果人类来治理这条河的话,一定很容易发现她吧。纹河的水流速低,虽然水不深,但是有压载物的裹尸袋也不会因此而浮出河底的淤泥。凶手大概打的是这样的主意。等到胶袋因为尸体腐烂而充气膨胀的时候,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早就被摧毁了。”
邹思颖叹了口气说:“可惜,那时候县政府似乎已经放弃了河道的治理,打算把河填掉了。”
敖灦又抹起泪来。张瑾和邹思颖小声说:“我看要不先到这里。她提供的情况,我们也要先核实一下。”
邹思颖“嗯”了一声,然后对敖灦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九尾狐幻玉?”
敖灦回答:“从前并不认识。虽然听父王曾经提到过,但是这是第一次目睹‘监察者’大人的尊荣。多亏了那位大人,我才恢复理智,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来。”
“好吧。”邹思颖将手中的材料整理好说:“问询先到这里,你说的情况我们会去核实。我们的同志会带你去做精神方面的鉴定。随后你在他的指示下等待处理结果吧。”
站在敖灦身旁的公安干警伸手把她扶起来,带她朝外面走去。敖灦心事重重地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道:“请问,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处置?”张瑾眨了眨眼睛说:“那取决于我们核实的结果。如果你说的一切属实,那就说明你的犯罪事实是在无意识下进行的。会从轻,或者不予处罚。但是考虑到你的身份,我们应该会重新为你登记一个住处。”
敖灦听闻后有些惊讶。“只是……这样吗?真的不会……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对现代的法律一无所知吗?”邹思颖皱起了眉头。
“不……其实是有人对我说,人类的政府对我们人外很苛刻。”敖灦低头回答。
“是谁这么对你说的?”
“是……一位叫白月棠的……”
“白月棠!?”张瑾和邹思颖一起叫了起来。
“……”
房间里的冷气很足。但是涂磊却一直在冒汗。此刻的他正和幻玉一起坐在展超的办公室里,喝着上好的红茶。但是涂磊却感觉坐如针毡。
他浑身不自在的原因来自于展超那锐利的视线。但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喝茶。
展超慢慢把身体靠回椅子,突然换了一张笑眯眯的脸问道:“茶还好喝吗?”
“好喝!好喝!”涂磊连忙回答。
“不就是速溶茶包嘛。比不上手泡的呢。不过味道凑合。”幻玉懒洋洋的回答。
“既然好喝,我让你们俩天天来这儿喝茶好不好啊?”展超收起笑脸,声音也低沉了起来。
涂磊把头摇地和拨浪鼓一样。幻玉放下茶杯说:“别吓唬我家巫祝。事情是我交代他做的。”
展超闻言从办公桌后面跳了起来,一直冲到沙发前面:“这么说,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咯?你这是诈骗和妨碍公务你知道吗?”
“你要说那五百块钱的话,其实我转手就塞回那两个骗子的口袋里了。我一分都没拿。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那也不行!您不能代替法律来制裁他们!”展超用指节扣着茶几说道。
“我这不是把他们送到你们警察手里了吗?”幻玉抖了抖耳朵。
“然后就牵出了无名女尸的事儿?把长县警方耍得团团转。你说你是不是策划好了的?”展超痛心疾首地说。
幻玉拿着红茶的手停住了,她缓缓放下杯子,闭着眼睛,充满怀念地说道:“不,这是一个巧合。我原本是因为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灵力波动,以为能见到一位故人呢。谁知道千年的时光过去,就算是当年风华正茂的龙王,现在也已经逝去了。我察觉到的灵力,是他女儿的。”
展超叹了一口气,坐到涂磊他们对面的沙发上说道:“您这样擅自行动,我也很为难的啊!算我求求您了。下次再发现什么情况,一定、千万、先打电话给我啊!行不行啊?”
幻玉扬了扬手:“听你的。”
展超又把脸转向涂磊:“还有你!亏我还认为你是个好孩子。这次怎么不给你思颖姐去电话了?凶杀案唉!你多大心?!”
涂磊点头如捣蒜,连声道:“下次不敢!下次不敢!”
“我说了,他对我负责就可以了。”幻玉睁开眼睛说。
展超还想和她争辩什么,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展超走回他的办公桌后面,才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进来”。
走进办公室的是邹思颖和张瑾。他们朝展超敬了个礼,然后把资料夹放到他的桌上。
“龙王问完了?”展超一边打开资料夹一边问。
“报告队长。问完了。她坚持自己是在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情况下,无意识地实施了上述活动。”邹思颖回答。
“那你的判断呢?”
涂磊闻言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邹思颖,仿佛她的话就能给龙王下达判决了似得。虽然涂磊与那位龙王素味平生,而且还差点被她伤到。但是不知为何,涂磊觉得她不是什么坏人,也有她自己说不出的苦衷。
邹思颖无视了涂磊拼命朝她挤眉弄眼,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认为她虽然交代了关键的情节,但是在某些问题上没有都说实话。”
“鉴定结果呢?”展超接着问。
“小千她认为,敖灦的发狂是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术式影响。的确检出了残留术式。”张瑾回答。
“那就是说,有人对她下了‘咒’?”
邹思颖和张瑾一起点了点头。“不过,这个术式对‘管理者’的影响程度究竟有多少还值得商榷。”
“那就先把她留在局里吧。张瑾,去办拘留手续。”展超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样未免太可怜了吧!”涂磊脱口而出。
展超抬起头看了看他:“违法犯罪就是违法犯罪。就算有理由也不行。何况她还没交代清楚问题。我当然没法放她走。”
“可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还被关起来的话……有精神疾病不是可以免于起诉的吗?”涂磊有些语无伦次。
幻玉慢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笑着对展超说道:“展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您呢,网开一面。把敖灦交给我,她也算是我故人的女儿,让我来教训她好了。闭门思过,您看怎么样?”
九尾狐第一次对展超用了敬语,这让展超很是适用。他沉吟了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对幻玉说道:“但是这样我也很为难啊。”
“不让展大队长白为难。”幻玉马上就接过了话头:“远的不好说,今后发生在长县地面上的刑事案件,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鼎力相助。”
展超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他高兴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把一个文件夹交到张瑾手里说:“那么,小张,你就辛苦跑一趟。带着幻玉小姐他们去为敖灦办理个户籍登记。今天就让她回去吧。”
弄不清这两个人在唱什么戏的张瑾只好点头。涂磊倒是挺搞笑,跟着张瑾就出去了。幻玉低眉垂目地转身离开,但是经过展超身边时,却用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老狐狸!”
“彼此彼此。”展超简直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