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人都死了,”对方忽然尖锐地问。“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我……”李察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我们也不知道。”他撒了个谎。“就算最勇猛的战士都无法抵挡他,我们都吓呆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离开了……一定是圣母保佑着我们吧。”
“一定是圣母保佑着我们。”一个士兵叫了起来。“否则我们怎么能遇见你们。我可不想再下去探查了。队长,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可以交差了对吧?”
“你们是来探查这里的?”
“是的。之前只是一些传言……”
“……所以你们就放任不管了?”伊薇拉忽然质问道。
“当然不是,大雪封锁了山路。人马都进来不了。”
“狮鹫骑士呢?”伊薇拉不依不饶地说,“就我所知,狮鹫骑士可是不惧积雪。山峦也挡不住他们。”
队长提高了警惕,“你是谁,小姐?”他不友好地问。“请注意你的身份。我们内部事务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来大义凛然地质问。”然而伊薇拉掏出的亮闪闪的银制徽章让对方收起了高傲的语气。“这……这是……学士……小、小姐。”
“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来?”伊薇拉再次问。
“那是因为……日食……日食出现了。城里惶惶不安,宫廷法师大人跟御用学士先生都说这是不祥之兆。”队长说,“所以他们派出了我们,寻找源头。”
“那之前呢?在日食之前狮鹫骑士为什么不来?”伊薇拉质问道,“如果那时候你们来了,也许这里成百上千的人就不会死。”
“这……这个……”队长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说!”伊薇拉不耐烦起来,“这里没有长舌妇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衷心信赖,同生共死的伙伴。”
队长的面色有些难堪。但是克拉蒂姆王国正是因绝境堡而起。学士在此处享有等同贵族的权力。他无法拒绝她的命令。“那是因为,学士小姐,狮鹫骑士已经被派遣到了南方前线。”
前线?李察心中猛然一紧。
他们不过离开这片大陆数月,战争怎么会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了?
“战争?”伊薇拉难掩惊讶,“我们,和谁?”
“秀发拉兹共和国。”队长说。
他们进了城门。据伊薇拉介绍,这座城门被称作胜利之门。但是现在在这座大门旁边聚集的全是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及难民。李察发现自己很难将当下的情景跟“胜利”二字联系起来。这里破破烂烂,犹如难民窟,到处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但是当他仰望天空,看见有如长矛阵般密集刺入云霄的尖顶时,他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王国的都城。
虽然一路上行人仍旧很多,但是街道两边的小贩一脸哀色,摊位上摆着的货物乏味可陈,屈指可数。好几队巡逻的士兵排成队列从他们身边经过,手持长戟,披挂锁甲。一处小型广场上搭建起了高台,安达尔教会的牧师在高台上大声演讲,宣扬战争,鼓动民心。
没有法术。
可是这些乞丐与难民——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人们——他们却挥舞着拳头,高呼着“必胜”,“杀死他们”的口号,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红潮。就连凝固的空气也似乎因为他们的疯狂而沸腾起来。
还好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炼金术士侥幸地心想。
“学士小姐,麻烦您跟我们走吧。”那位队长踌躇着说,“我想,国王陛下会召见您的。”
“没问题。”伊薇拉看了李察一眼,然后应了下来。“我很乐意。”
林顿国王接见了他们。
炉火熊熊燃烧着,房间里
国王就坐在炉火边,双腿搁在矮凳上。梳理整齐的黑发里顽强地钻出了不少白发。但瞧上去他精神矍铄,不显疲态。一条凶恶的狼犬趴在他的脚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在他的旁边,还坐着另两人,其中一人是一个瘦削的老者,紫色的长袍,长长的镶嵌珠宝的手杖,此人乃是一名法师;另一人看上去就普普通通,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
“米切尔学士。”伊薇拉首先表示了敬意。
对方施以回礼,却默不作声,将视线放在国王身上。
“艾音布洛来的客人?”听完队长的介绍之后,林顿国王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你们为何会来到这儿?”不等回答,国王摆了摆手又说道,“算了,我又不是法官。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敢兴趣。我只是想确认那件事……他是真的吗?”
“毫无疑问,陛下。”李察低下脑袋。“我们亲眼所见。”
“你是一位炼金术士?”国王抬起眼睛斜睨着他,“萨拉斯都很少有你们的身影。但米切尔学士告诉我你们是通晓怪物的专家,因为众多怪物就是由你们之手制造出来的。是这样吗?”
他想说是他们制造了恐怖骑士?开什么玩笑。“现在这些明令禁止。”
“明令?”国王忽然笑了,“你我都懂得这里面的含义不是吗?”
“我不明白。”
“别装傻了。”林顿说,“这里可不是艾音布洛。”
他当然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但他仍旧摇着头。“我不懂您的意思。”他说。
“噢,你会懂的。”国王叹了口气,喝了口酒以润喉。“既然我的首席学士告诉我,你们是一等一的怪物专家。我想那就不是空穴来风。炼金术士,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出现吗?而且是毫无预兆,每个人都料想不到。”
李察思索着究竟要如何回答,是实话实说,还是隐瞒不报?
“他是一个亡灵,一个鬼魂。”伊薇拉替他解除了尴尬。她接过了话头,开口说道,“这事得依靠安达尔教会才能得以解决。光凭我们,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会去做。”国王强调,“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何会出现在我的领土上,残害我的子民?”
“死者憎恨生者,不需要别的原因。”李察用这话来搪塞。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足以骗过……一些人。然而遗憾的是,他发现林顿国王不在此列。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你们和他有关联是不?”
“不,我们并不认识他。”李察觉得浑身不舒服。对方的目光仿佛柄柄利剑,势要将他穿透。他撇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炉火,满心希望那炽热的温度能驱散一下手脚的冰冷及僵硬。但他坐的位置距离壁炉太远,中间又站着钢铁铸成的卫兵。
“那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吞吞吐吐,口不敢言?”亲王紧盯着他。
因为真相危言耸听。李察沉默着看着亲王。“非常……难以置信……”他最后说,“也许还会被当做神经病,被人当做异端,被套上绞索,或是被绑上火刑柱。”
“国王真会不明不白地砍了炼金术士的头?”林顿说。
李察并不怎么礼貌地看着对方,试图从他严肃的表情上找到玩笑的成分。但是政客才是最出色的演员。这比从悲剧演员的脸上找到辣椒水的痕迹困难多了。他无奈地选择了放弃,颓然地叹了口气。“我们从狭海对岸而来,陛下。”他说,“在那里,不止是国王,就连街上的行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把我们扔进火坑。你会这样做吗,国王陛下?”
“国王不知道。”林顿想了想回答,“但你应该记住这种可能性。”
炼金术士见过不少上位者。眼前这一位无疑是其中最明智的。他的威胁来自于他的气质,而非全是他的权利及高位。他的风度——至少连奥柏伦亲王也不及。
李察沉默了一会。“您不会想听到真相的。”
“你也不会想知道对一名君王隐瞒的后果。尤其是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拒绝了他的请求。君王的自尊比你想象的还要脆弱,你应当明白这一点。”李察当然知道,他没有任何资格及胆量去尝试挑战一位国王。“我不想再听见一个‘不’字。”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真相惊世骇俗,如果换做是席里斯郡的“疯王”,他宁肯拒绝也会闭口不提。但是眼前这位……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无法抗衡对方——一位神出鬼没的黑暗领主。他们唯有寄希望于这位国王,以及安达尔教会。否则,被盯上的他们会终日生活在惶恐里,等待对方在黑暗中降临,不知何时他会受够了他们这群诱饵,将他们也变作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如何开口?”国王歪着头瞧着他,“那我就帮你开头好了。听着,炼金术士,我们都明白,日食因天地运行而起。但是这次不是。所以答案尤为重要,就告诉我这个的答案。”
这还真是简单的问题。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一旦开了口,他势必就会用更多的话去解释他的判断。然后什么都会统统倾倒出来。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于是李察叹了口气,缓缓开了口。“我要保证陛下。一个保证。我知道这事有多么可怕。可怕到让人会第一时间扑灭这危险的想法,会让人中止传言,直到秘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
“……你成功地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炼金术士。”国王思索了好一会,然后做出了决定。“你的同伴里有一位尊贵的学士,即使杀人灭口,我也有心无力。队长先生,还有侍卫,别的人,全都先退下,炼金术士,还有你的不知情的那些伙伴。”
众人一一退去。
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李察跟他的女孩子们——他连杀手跟圣武士也赶了出去,在他看来,唯有前者能够胜任看住后者的重任了——以及国王的首席法师与宫廷学士。
“现在,你可以说了,炼金术士。”
“我要您的亲口承诺。”李察仍旧坚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承诺。”
“尽管聪明的国王仍旧会为自己的决定懊悔,但永远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否定自己说出口的命令。那样只会让国王的谕令不得信任,挫败自己的权威。”国王硬邦邦地说,“炼金术士,你觉得我是聪明的主君,还是愚蠢的、残暴的那一类?”
“前者。”他干巴巴地回答。
即使发自内心的恭维也没能让林顿国王的脸色好看一些。“就算是后者,你也要把他当做前一类。不是所有的当权者都会容忍你的侵犯。他们的心脏就如同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会烂成碎片。炼金术士,你应当学会相信别人。”
李察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说。
“既然你要承诺才能有一丝安全感,我自然不会吝啬。在场所有人都能为你作证。”国王说,“我在此保证,无论炼金术士说了什么,我也不会追究他责任,拿他问责。”
“现在可以说了,炼金术士。”米切尔学士说。
李察深吸了一口气。“陛下,那个带来死亡的恐怖骑士,是安达尔教会的白骑士。而他追逐我们,是因为那位圣武士……他是骑士的……诱饵。”我们也是。
“我相信你。”国王表情凝重地盯着他,“但是你最好祈祷你说的是真话。”
他直接站了起来。“法师阁下,麻烦你找我的侍从官为我们的客人们安排房间,我可不想看见这些拿刀握剑的家伙挨门挨户地去寻找住所。城里已经人满为患了。然后,米切尔学士,好好招待你的同行。我要去见一见我们的大主教了。炼金术士,”他转过头来看着他,“做好准备,这些天你大概会很忙。”国王似乎别有所指,但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感觉扔掉了一个大包袱,可以好好喘口气了。
“米切尔学士。”第二天一大早,伊薇拉就甩脱了侍者的跟随,找到了学士居住的房间。“我想,我们应该谈谈。”她推开门,穿过满地的纸张和书籍,对站在书架旁的学士说道。
对方的目光从罗德里克??德??布冯所著的《死灵与恶魔的关联》那发黄粗糙的书页中抬起。那是一本有趣但充满争议的著作——里面大部分内容完全出自臆想,但总归有值得参考的地方——伊薇拉也曾经仔细研究过它。
“我在。伊薇拉小姐,有事吗?”
伊薇拉比划着手势,支支吾吾地组织着语言。“我想跟你谈谈,有关……”
米切尔学士抬手制止了她接下去的话。他的眼睛隐藏在薄薄的镜片后面,散射的光遮蔽起了他的情绪。“……如果你在担忧那位圣武士,害怕那个鬼魂,那就叫那位炼金术士来,我看的出来,你做不了主。”他毫不客气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