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也陈沧海都是简装出行,都只背了双肩包,也不用存行李,一下车,就直奔目的地。
已经放了暑假,学校周围以做学生生意为主的店铺大半关了门,下午三点多,天气闷热,阳光灼烈,晒得地上起烟,路上几乎没人。校门口的老书店仍然放着那首歌“一别将是三年还五载,明年花开你还来不来,我真想这一辈子坐在樱花树下,弹着我的破吉他……”陈沧海不由得驻足聆听。
对每一个曾经在珞珈山求学的学子来说,《樱花树下的家》都是他们的心声。这首歌的作者在珞珈山求学,任教,找到另一半,他实现了他的梦想,一辈子坐在樱花树下,整个故事美得像一个童话。简洁而深情的歌词,优美动听的旋律,清清淡淡的唱来,把“家”的种子悄悄种到每一个新生心间,然后在几年的求学生涯中生根发芽,不断壮大。到最后,无论是驻守,还是“起航去向海角天涯”,谁也忘不了樱花树下的家。
陈沧海记得新生入学的时候,在风雨操场看校园乐队表演,其中一个节目就是吉他弹唱《樱花树下的家》,当时他就被深深打动,这首歌里的爱和忧愁以及对可以预期的离别的伤感,令他着迷。一曲唱完,现场的人们都忘了鼓掌。叶心悄悄跟他说:“这首歌真美,我也想一辈子坐在樱花树下。”
他为这首歌所感动,冲口而出:“我也想啊。”
在叶心的心里,这句话可有其他含义?后来,叶心曾经多次和他说过这句话,她说要好好读书,读到博士就可以留校了,像那个师兄一样。陈沧海取笑她:“不必呀,反正你外婆的房子在这里,到时候还不是给你做嫁妆?”叶心只是傻笑,并不否认。那时候,她还怀着甜蜜的念头吧?隔了这么多年,陈沧海想到这里仍然心如刀割。
林素不知道这些,但是她懂,这里的一草一木对陈沧海来说都有特殊的含义,她也站住,静静陪陈沧海听完了整首歌。
“我四年没回来了,却感觉一切都是老样子,仿佛我昨天才锁好宿舍的门离开。”
怎么可能没有变?门外修起了立交桥,校门重建,应该是一切都变了,但是,人就是这点奇怪,他眼前的,和他真正看到的,并不完全一致。
“也许,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
陈沧海默然不语。
他们一路走来,他指给她看,叶心最喜欢站在这里晨读,常常捧着王力编的《古代汉语》,边读边背。叶心不喜欢在图书馆自习,说气氛太压抑,没有课的下午,她总是趴在小树林里的石头桌子上涂涂写写,她说这样才有灵感。她住在天字斋,就是这个窗户……
虽然这几年林素努力向前,尽量不回想往事,但叶心早已深深镌刻在她心中,随着陈沧海的讲述,她立即能看到叶心就站在那里,拿着一卷书,朝她微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和她说话……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们走到樱花大道,陈沧海都想不到他的语气会这样平静:“那天,5月11日,我从北京回来……”
他无数次想象过,有一天,他会怎么和林素说起这些事,在那些无眠的夜晚,那些他做着噩梦醒来再也睡不着的夜晚,在每一年叶心的生日、忌日,在许多个令他心有所感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可能会骂林素,会吼她,也许会一时失控嚎啕大哭,也许根本无法忍受再见到她,会转身逃走……
然而,没有,他就像突然变成了局外人,以平静得近乎无情的语调描述这件事。
那是他结束交流学习的第二天,5月11日。原计划还要在北京呆几天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就立即买了火车票。
他担心叶心,三个月没有见叶心了。大二的时候,陈沧海考入国家基地班,按照培养计划,他大二下学期要去北大交流三个月。他本来不想去,叶心每天吃药、锻炼、一周一次的治疗,都一直是他在照顾。
叶心说:“你去吧,我会好好的,这些事情,我自己都做得来,我的情况也很稳定了,不会有事。”
他很迟疑,但是,他也的确想去。照顾病人久了,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全是因为照顾本身有多繁琐、辛劳,更重要的是,对着久治不愈的病人,会深深的觉得无力,你会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而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叶心说:“你知道,我说话从来没有不算话的,我会好好等你回来。”
陈沧海最后决定去,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叶心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放个大假回来,他也能更好的照顾她。
“我三个月都没有见她,但是我们每天都有联系,打电话或者qq,有几次,我叫她开视频,她总是说,不想开,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女孩子爱漂亮,那时候她已经发胖到快160斤了。”
叶心非常爱漂亮,她不是林素这种能随随便便往马路牙子上一坐,狂吃冰淇淋的女孩子。她精致得像最顶级的粉红水晶,只能完美的摆在白色绸缎上。她教导林素,女孩子不要跷二郎腿,会破坏腿部线条;走路不要晃肩膀,那样看起来太粗野;无论哭或者笑怒或者乐,都要有所保留,一惊一乍的给人看不起;吃东西不要太快,既不利于养生又欠缺风度……
她连长了一颗痘痘都会谨慎处理,务必要好得快,又不能留疤。这样的叶心,谁能想象她胖到160斤?
林素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后来,在殡仪馆告别的时候,她见到叶心最后一面,虽然妆化得有点重,但整个人看起来美丽而安详。她一点也不胖,相反,非常苗条。王逸也告诉过她,叶心应该比较早就停药了。
她哑声说:“她停药了。”她后来查过资料,那种病,如果不用药物控制,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是的。”陈沧海点点头,“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叶心的家就在武汉,就算陈沧海没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呢?她的哥哥呢?按照王逸的说法,她哥哥甚至只能接受一个苗条美丽的妹妹……
可是,相比他们这些外人,那都是叶心的至亲,他们有资格去质问,去指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