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前立了几块石碑，第一块记录了学宫创建、因战火焚毁、重建、废弃、再修的历史，一千多年，四个朝代，浓缩成短短数十行字，“勒石以记，前人艰辛，后世勿忘。”后面又是一串长长的名字，这些人都曾经真实的生活过，经历了自己或苦难或幸福或平淡的一生之后，只留下一个名字。而更多的人，连名字都随着时间湮灭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就是历史的厚重感，对着这几方生了苔藓、字迹已经模糊的石碑，林素和陈沧海都沉默起来。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如果以前不提，是为什么？现在再说，又是为了什么？陈沧海控制住自己，把喉头的话咽下去。

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互相应和，只有他们两人，这沉默太诡异，林素先受不了，她主动开启了工作模式：“现在不是刚开学不久吗？虽然迟了点，但也不算太迟，找本地的名校，来这里搞个开笔礼，电视台直播。家长们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做，弄个开笔礼领队评选，把家长们都调动起来，想不热都难。广东人说到底还是迷信的居多，虽然咱们不提倡迷信，但咱们提倡传承传统文化，到时候这里会成为香火最盛的地方……”

她紧张的时候话多，以前他总觉得她伶牙俐齿，说不过她，现在看来，不全是。怪就怪在，她之前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让他轻易看出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陈沧海打断她的话：“你，还好吗？”

林素呆了片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能很准确的把握陈沧海话里的意思，他们沟通起来几乎没有障碍，甚至，彼此都能秒懂，有点心心相印的感觉。但现在，她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陈沧海看着她，神情复杂，他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嘴角有一丝颤动，似乎有话说，却又没说出来。

他关心她，她有一点点不好他都看得出来。

高中时就是这样，林素善于隐藏，连好朋友叶心都骗得过，唯独骗不过陈沧海，他总能感知她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林素想笑又想哭，这瞬间，她有种冲动，她想说：“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十年前，我错过了你，现在我还有机会吗？”

没有了，他有女朋友了。即使他没有，他们之间也永远隔着岁月，隔着回忆，隔着叶心……

她看着地上的青石板，蚂蚁排成了长长一队，像一条黑色的线在移动，可能要下雨了吧。在这世界上，他们不也如同蝼蚁？为了一点粮食，一场风雨，就无比仓皇。为什么她不放自己一马？做个无耻又快乐的人有什么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做不到无耻又快乐，这是两个不能兼容的选项。

他在等她的答案。林素低着头，脖子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这是个温柔的动作，也是个有所思的动作。他看到她小巧玲珑的耳垂，和耳后那一块洁白的皮肤。她在出汗，细细的一道汗水，闪着光，顺着脖子缓缓往下流，流进她薄薄的白衬衣。陈沧海不敢再看，急忙转开目光。

她在挣扎，她在和自己对抗。这种矛盾纠结本身就有强大的吸引力，更何况，她又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女孩子，如同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

他忽然害怕起来，怕她说出意料之外的话，又忽然期待，期待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有个朋友生孩子，我在医院照顾她两晚，今天又起得早，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早上起来形同梦游，累得不得了。”

这话一说出口，她仿佛卸下了面具，肩膀放松，背脊也微微松懈。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脸上，越发显得苍白，那是近乎透明像新雪一样的白，她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

其实，这憔悴是可以避免的。这天早上，林素用冰水敷了眼睛，甚至用了若薇送她的急救面膜，最后还化了一个淡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妆化得，居然不是优雅知性，而偏向娇美俏皮。她是去出差公干的，要这样一张画皮干什么？自尊心使她重新洗了把脸。

“有事你可以先跟我说一声，干嘛非要硬撑着？也怪我没跟你说清楚，今天你不是非来不可，我只是……”他顿住了，旅游局拉着他们做活动是惯例，这些部门都是一样的做派，不想出钱，又想工作出彩，只能找企业帮忙。

王总提醒过他两次，叫他搞好外部关系，合理利用外部需求，争取内部资源，比如这次合作，公司会再给一部分预算，他负责的指标借势营销，植入到旅游局的活动中，双赢。他是为了利益吗？还是，为了再见林素？

陈沧海自己都分不清，哪种因素更多些。在他意识到自己仍然爱林素的痛苦阶段，他依赖周舒云。现在他们已经成为情侣，时时相对，在某些偶然的瞬间，他又会想起林素。过去总是一道绕不开的坎，还是得靠自己迈过去。

林素没有追问他没说出来的话，点点头，笑着说：“你这话我可是听进去了，别说只是客套哟。”

她笑得狡黠，眼里有光芒，脸颊上浮起薄薄的红晕，小小一粒酒窝绽放在嘴角边。这才真正像一只猫啊……

陈沧海移开目光。这处境很危险。

有段时间，他笃信林素也喜欢他，后来，他觉得她十足冷血全无心肝，再后来，他几经挣扎，承认自己仍然爱她，但决心告别过去。现在，他又开始觉得，她也喜欢他。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他的心就狂跳不止。

如果早一点，哪怕早两个月，事情都会不同吧？他看着林素，这个他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他的青春全部和她有关，或者说绝大部分和她有关。在他自己的纠结和抗拒里，他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爱她。

他电脑深处的隐藏文件，他老家一抽屉从未寄出的情书，在书店的那个下午，在她老家住过的那一晚，一瞬间全部浮现在脑海。

而她，真的也喜欢他！像一个轮回，他们好像又回到原地，而他，又是某个人的男朋友。

他们呆立在火辣的阳光下，是进还是退？前面是天堂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