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
作者:吴钩雪明      更新:2019-08-19 14:29      字数:3637

方起最近的胃口不太好。毕竟,从十几年的老马身上割下的马肉,对于一个六十几岁老头的牙口来说,是有些为难了。和往常一样,方起早早来到遥关南面的城头上,眺望着远处雁谷谷口的密林。本应在十五日前的黎明就出现在那里的运粮队,到今日也不见踪影。

是的,方起的军中要断粮了。

遥关城内本有近两年的存粮,那是遥关号称八万精锐将士十来年屯垦的成果。八万精锐,十年的任务就是种地。可徐州一场大灾和司徒梁翼的一封手书,把遥关将士这仅有的一点成果也夺走了。

当兵要吃粮食,百姓也要吃粮食,但粮食毕竟只能从土里长出来。一场旱灾带来的不止是两边不能相顾的尴尬,可能还是一个帝国的覆灭。

梁司徒在信内曾向方起建言,让其门生汉阳郡守黄斌筹措军粮,暂时按月供应遥关的用度。待到来年全国各地的赋税收上来,再将方起这的缺口如数补上。

方起接受了梁司徒的提议。虽然这样以来,黄斌这个汉阳郡守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凉州的赋税和财务大权,成为了凉州实际上的长官。

不知不觉间,一上午的光景过去。关内低落的士气让人实在无心操练,关外北门下匈奴人的营寨也如往日一样,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

自从呼延达送来那封战书之后,这一上一下,就这么对视了十几日。

犹如两个绝世的剑客,谁都不愿贸然先刺出第一剑而让对方寻到丝毫破绽。因为对于这样的剑客来说,一丝一毫的破绽就意味着生死的差别。

“父帅,正午了,您吃点东西吧。”方权端着刚煮熟的老马肉走了上来,身后白袍被城头的风吹的猎猎作响。后面还跟着几个兵士拿着案台和酒具等物。

“帅帐内太气闷,孩儿知道您不愿在那进食。这不,孩儿命人将案台也搬过来了,这景色好,儿陪父帅小酌几杯如何?”

这几天方起胃口不好可忙坏了方权。前前后后,变着花的劝方起吃点什么。但变再多花样也不过是徒劳,老马肉毕竟还是老马肉,和不了老爷子胃口。

其实,方起不愿吃老马肉的原因,何曾不是源自触景生情。正如遥关内暮气沉沉的将士们,无论年轻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无论当年是怎样的千里良驹。人老了,马也老了,终究都逃不过被淘汰的命运。

方起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着方权殷勤的模样,心下一酸,不忍拒绝爱子的心意。遂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方权招呼几个兵士将一应事物安排妥当。而后恭恭敬敬的请方起坐在上首,自己则站在一旁侍奉。

方起笑了笑说道“不是要陪为父的喝两杯么?”

方权听到父亲的话,拿起酒杯倒满了一盏。先拜了一拜,待方权先将杯中酒喝了,自己才一饮而尽。

当时陪侍尊长喝酒,尊长举杯未干,年少的不能先喝。而在军中,长官落座,下级只能站着陪侍。这是礼仪,也是规矩。

方起见方权喝完一杯后还没有坐下的意思,暗自赞了一声方权能时刻谨守军纪,实属难得。遂摆了摆手说道:“坐下吧,今日破一次例。没有将帅,只有父子。咱爷俩说说家常。”

“是,父帅。”

方权没有准备多余的席子,随手掸了掸地上的尘土,直接坐在了方起的侧面给自己父亲斟酒。

“季子阿。”季子就是老四的意思,一般父母在家时常把这当做小名叫自己孩子。

“儿在呢。”

“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三年了。”

“对,有三年了。上次回家还是你母六十寿辰吧?”方起看着这个家里最被自己看重的老末,理应该得到最多的疼爱才是。可这些年来随着自己戍卫边关,却是管教最严、吃苦最多。连家也不曾回去几次。

“对,是母亲六十大寿。那次阿爹都没回去看一眼,母亲嘴上不说,但儿看的出她心里有多惦记您。”

“想不想家?回家帮阿翁看看你母亲和众位兄弟姐妹,可好?”

“阿爹!您这是让我临阵脱逃。”

“胡说。我方家的儿郎,个个是马革裹尸的将帅,哪有临阵脱逃的孬种。”方起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阿翁是想让你回家与诸位兄长商量商量,顺便再看看朝中动静。看看梁司徒、王司空这一干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要如何御敌。”

“那,那就派个军士送封家书给大哥,让几位哥哥在朝中走动走动。”

“有些话,你不回去,说不清楚。”

“什么话?”

“给你母亲的话。现在遥关形势危机,你要是有个闪失,阿翁怎么回去跟你母亲交代?”方起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神色,那是一位老年将军对国事的悲叹和无奈,也是一位父亲对妻儿的牵挂与不舍。

“孩儿在您身边怎么会有闪失。您一生征战从无败绩,天下贼寇听闻您白袍韩信的大名无不丧胆。如今您还未亲自出马,前军仅仅小败几阵,父帅切莫忧虑。”

“自欺欺人!”方起啪的一声拍了下案台,震的酒杯掉在地上轱辘出老远。“战场胜负是凭虚名大小么?”

“不、不是。”

“阿翁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方权见方起真的动怒,赶紧恭敬的说道:“孩儿失言,请父亲责罚。”

“打仗不是儿戏,要察天时、观地利、明法令、整人心、练士卒、掌敌情、决策谋。什么闻风丧胆,什么战无不胜,那是阿谀奉承之士的谄媚之言,这些话你如何说得?”

方起一阵斥责,看见方权一直神态甚是恭敬的垂手聆听。心下明白那些话也并非他本意,只不过是想安慰自己才一时失言,脸上怒气遂降了几分。一低头,看见案台上酒水洒了大片,酒杯歪斜在远处。伸手将碗里的马肉倒回盘内,随后咕噜咕噜倒了满满一大碗酒,仰起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方起许久不曾如此豪饮。军中平时禁酒,普通兵士只有节庆活动才能过一过嘴瘾。而方起为了表率三军,就与兵士一起几乎滴酒不沾。

但今日,方起却喝的醉了。

这一醉,也许是缘自对匈奴大军动向不明的困惑,也许是缘自后方军粮迟迟未能送达的忧虑,也许是缘自对天下纷乱的痛心。又也许,是因为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对战场形势天生的嗅觉。

“权儿阿。阿翁这一生,是打了不少胜仗。但那是因为我大虞国上下一心,朝中政治清明,百姓同心同德。更是因为后方总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手下将士有保境安民的气魄和愿景。可现在呢?朝政腐败、官宦贪鄙、百姓流离、四海沸腾。朝堂如果坏了,那就是根上坏了。此时北人围城半月有余,未见朝中一兵一粟的支援。国事倾颓至此,边关的仗还怎么打?”

“父帅为何不修书给朝中诸位老臣,言明时弊?”

“如何没写?给司徒梁翼和司空王远的私函与催粮公文一起送出去三五封了。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那梁司徒祖父三代在朝为官,素有贤名。王司空也是冀州大族,世受国恩。虽跟阿翁都没什么深交,但凉州战事如此紧急,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呢。”

“哼,也许都是群沽名钓誉之辈。当初父帅在朝主政的时候,个个来巴结父帅。后来父帅被贬,除了张嘉大人不见一个人替父帅伸冤。”

“唉。阿翁毕竟只是个军人,本就不适合当那太尉的重任。这朝政的事,不想也罢。”方起摇了摇头,“可军中就剩下不足十日的粮食了,战马已然杀了一小半。汉阳的供应如果再不来,遥关必失。”

“儿奇怪的是,不仅汉阳的供应迟迟不到,连催粮的信使也不曾回来一个。”

“所以,你明日就启程。拿着我的符印上汉阳去,问问黄斌为何迟误军务这么久。然后,就留在后方督运粮草吧。”

“说来说去,您就是想让我临阵脱逃!”方起霍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拜了三拜说道:“儿三年前出洛阳城时向母亲及众位兄长姐妹保证过,一定寸步不离的照顾好阿爹。阿爹如有意外,儿提头回家谢罪。如今匈奴人大兵压境,军中粮草断绝。这危亡的时刻,儿绝不能离开。”

“这是军令,你违抗不得。”

“父帅!您是想让孩儿给咱们方家蒙羞么?”方权攥紧了拳头,满脸坚毅的神色。“咱们方家自太祖父纪公以来,世代忠烈。每逢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今日孩儿如果真的走了,全军将士怎么看咱家,谁还肯为您死命御敌?”

“你还太小,虽然一直在军营中长大,但从未真正上阵厮杀。再说,督运粮草也是要务。。。”

方权看着父亲忧虑的脸,听着父亲近乎恳切的语气,心中咯噔一下。低声说:“大哥、二哥陪阿爹太仓口大战时比孩儿还小。那时伪陈声势滔天,比今日形势更加凶险,阿爹也没这般忧虑。您到底怎么了?”

方起看着爱子坚定的神色,心里知道于情于理确实不应该这个时候让他洛阳老家。叹了叹气说“阿翁也不知道。也许阿翁真的老了,没了往日的果决和敏锐。”方起站起身倚着城头的石垛喃喃说道:“阿翁就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北人围关半月有余了,为何一直在关下踌躇不进?那夏武罗到底要如何用兵?汉阳又出了什么情况?朝中有什么打算?这些事,阿翁一件也思索不明白。”

方权知道了父亲心中有这么多忧虑,一心想为他分担一些。立马说道:“儿明日便亲自去汉阳,当面质问黄斌。然后儿就把粮草带回来,与父帅一起会会那夏武罗。四十年前,您和祖父壶城一战,打的北人不敢南顾。四十年后,儿跟您一起再让北人尝尝咱方家的手段。”

“好!不愧是我方家的儿郎。阿翁等着你回来,与阿翁并肩破敌。”

父子俩说到这,一时间豪气纵横,对视着哈哈大笑了三声。这笑声乘着北风,一直吹向几十里外雁谷中的密林,最终消散在天边的残阳之中。